唐方气得不行:“不错, 他这种罪行至少判五年以上,还要请警方认真调查,这应该是个惯犯, 企图用精神疾病免罪,你们看他认得出我们,听他说的话,像精神病人吗?”
“是不是精神病人可以鉴定,我家里和西安方方面面都很熟,两位同志先坐一下,我再打几个电话。”陈易生微微笑,镇定自若,脑海里却已经把上百人的名字职务电话信息调了出来过滤着,想着谁和省公安厅或是市公安局的关系最密切。
两个乡派出所的民警犹豫了一下,他们也知道楚卫国个跟过好几个领导,不乏大领导,所以被楚大旺家硬拖来的时候,也想着跟以前一样调解为主,让他们花一点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楚大旺,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这个事情现在比较复杂——”较年长的警察接过楚卫国递的烟,话刚说了一半,楚大旺牛眼一瞪:“贼你妈,他家有关系你们就不管咧?当官的就欺负老百姓?鹅全家都是烂命不值钱,那就先打回来再说,打!”
几个男人女人径直对着陈易生唐方冲了过去。唐方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挠了两下,脸上火辣辣地疼,汗衫也给揪成了一团。陈易生怒喝一声拎起旁边的小椅子夯了上去,不管男女,打得他们连声鬼叫退了几步。这群无赖见两个民警只喊着住手,又一窝蜂地冲上来,抢椅子的抢椅子,抱大腿的抱大腿,撕扯的撕扯,挥拳的挥拳。
两个民警素来知道这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实在没办法才跟了来,万一事情闹大,搞不好年终奖全没了,赶紧上前制止。
楚卫国也急了,上来拼命护着陈易生:“这是我老领导的儿子!同志你们得拦着,出了事可不得了!”
“停手,楚大旺住手!”两个民警倒真替陈易生挡住了好几拳,可惜在这群红了眼的无赖疯子们面前,警方威严如同虚设,这倒完全出乎陈易生意料之外了。
唐方踢也踢了,拽头发也拽了,见两个民警被几个泼妇抱得死死的动弹不了,陈易生鼻子嘴角都出了血,情急之下记起院子里有把铁锹,一转念就往外冲。
陈易生见她往外跑,倒安下心来,几个肘拳把抱着腰的男人打趴下,却见唐方竟然挥着铁锹又冲了回来,横眉立目如女金刚,他脑子一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踹翻了缠着他腿的女人:“楚叔!拦住她——”
楚卫国伸手一拦,不料唐方状若疯虎,他竟没抓牢她胳膊,唐方只慢了一下就又冲了上去。
两个民警和围着陈易生厮打的一堆无赖吓得缩起脑袋跳到旁边。铁锹带着重影呼地砸在了饭桌边的椅子上,嘭地一声巨响,唐方虎口发麻,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无赖们:“谁敢上来我劈了谁,不信就试试。警察看见了没有?我这是自卫!”
两个民警也怒了:“楚大旺,无法无天了你们!全都去所里!”一个拔出警棍挥了几下,另一个拿出电话来。
陈易生接过唐方手里的铁锹,颠了颠:“我来。”
唐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毫无规律,手也发抖,后怕起来。
厢房门口楚家老少三个女人站在一起,脸色苍白抿着唇不说话。四红埋头躲在她妈腿后,又看了一眼厅里,嘤嘤哭了起来。
***
小小的乡派出所里不时传来争吵哭闹叫喊声,唐方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声音。她和陈易生一来就被请进了一间小房间,茶水招待着,大概是沾了上面有人的光。
陈易生走来走去,打了好几个电话,又接了好几个电话,一直紧皱着终于松开了。
“会把那畜生抓起来的对不对?”唐方轻声问:“你找到朋友了吗?”
陈易生很有信心地点点头:“找好了,放心,绝不能放过这种人。他们还敢袭警,而且证人证据都有,必须办了他。”他最不喜欢倚仗权势,却总有不得不倚仗的时候,即便是为了正义,他也极其厌恶,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离开的原因。
“他们把四红、四红妈还有奶奶也带来了——”唐方心知这种问话肯定极其难堪,有点难过:“孩子是最可怜的。希望问话的人能想想自己也有孩子。”
陈易生叹了口气。
“如果你上面没有人,我们今天会不会很惨?”唐方的声音很沮丧:“一点关系都找不到的老百姓,遇到这种事,就只能白白被欺辱了是不是?”
陈易生停下脚,许久才应了一声:“大部分老百姓是靠运气过日子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
唐方努力振作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能把坏人绳之以法,总是好事。陈易生——”她斟酌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你做了件大好事。”
“那当然。”陈易生笑了起来:“我是好人嘛。”
这世界上坏人固然不少,好人也很多。
又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把他们请出去,进了一个大一点的办公室。
一个年长的警察看了看陈易生:“厉害啊,上头有人就能随便打人了?”
“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应该的。”陈易生平静地回答,警察被他噎到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
“哼,仔细看一下,事情经过是不是这样的,没有异议就签个字。”
唐方凑过去,一看就炸毛了:“你们有没有搞错?事情经过根本不是这样的,为什么黑白颠倒反要我们赔钱?”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敲了敲桌子:“事情不是你们说什么就什么,懂不懂?凡事要讲证据,要符合程序。现在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我们也在尽力帮你们调解,赔点钱就结束了,拎得清一点啊。”
陈易生又仔细看了看记录,抬起头问:“你们审过老流氓没有?”
“老头子去摘野李子,见到小姑娘,给了颗糖她吃,结果你们就莫名其妙跳出来打了他一顿。”警察点了点记录:“记录很详细,你再好好看看,人是不是你们打伤的?”他强调了一句:“这还是个老年病患。”
唐方火得不行:“是我们打的没错,但这个老流氓猥亵女童,你们为什么不仔细审问?他根本不是精神病人,是装的!为了逃避法律责任!”
“你们有什么证据啊?”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问。
陈易生冷冷地问:“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做的恶心事,我们亲眼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你们这种城里人,动不动就把乡下人往坏里想,有意思吗?想逃避打伤人的法律责任是不是?现在楚大旺家的人还在外面闹呢,要送老头子去验伤,要走刑事程序。”一个年轻警察没好气地抱怨:“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多管闲事。”
唐方腾地站了起来:“你们这是罔顾事实!我有律师,我要给小姑娘请律师,替受害者指控这个王八蛋!”
一个女民警走过来嗤笑了两声,把一份记录拍得啪啪响:“哪里来的什么受害人,小姑娘自己都说了,她去打羊草,遇到老头子,喊了声爷爷,老头子给了颗糖她吃。她躲在树后面尿尿,听见你们喊她不好意思答应,你们跑过去什么也不问,就去追老头子打人了,这就是事实。女孩的妈妈和奶奶也说了,小女孩好好的没事。身上也没伤,你们是有妄想症吧?相当英雄想疯了?”
唐方怔住了,不会的,她没看错,那片草地上根本没有尿的痕迹和味道,还有老流氓被打的时候裤带都没系好。
陈易生拉着唐方坐下来:“这样,你们让我和小姑娘的家属谈一下,我再作决定。”
年长的警察皱着眉看了看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
“好,你们快点啊。”
***
楚卫国避开陈易生的目光:“算了,易生,就这样吧,是四红她妈没看好娃惹出来的事,你们先回去,改天我去镇上看老领导,给你们赔不是。”
陈易生盯着他:“你们这样,以后会有其他小姑娘遭殃的,楚叔你想过没有?”
楚卫国低下头,捏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只要肯让四红说出真正的事实,一定可以把坏蛋抓起来送进监狱的。”唐方握着楚奶奶的手急切地劝说:“奶奶,你知道易生的为人,他找好了朋友,省公安厅的,市公安局的,还有精神病院的,我也有很厉害的律师朋友,我们绝对能让那个王八蛋进监狱,让他再也害不了人。”
楚奶奶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姑娘,你是城里人,你不懂。我家四红没事,就是没事。”
“我知道你们在乎什么。”唐方红了眼:“奶奶,你们在乎四红的名声是不是,可是她以后长大了呢?她不会忘记的,她心里面会过不去的——”
楚奶奶转开脸,抿着唇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摇头,唐方不肯放弃,继续劝说着,楚奶奶突然喊了一声:“求求你们,放过鹅家四红吧。”
屋子里静了下来。唐方咬着牙,胸口一团火,悲愤交加地吼了出来:“你们这是在纵容罪犯知道不知道!”
陈易生深深吸了口气,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后的椅子,不言不语地拖着唐方出了房间。
办公室里的几个警察漠然地看着他们。楚大旺气呼呼地站在旁边,看见陈易生就要冲上来,被两个警察拦住了。
陈易生平静地点了点头:“私了,我赔钱。”
唐方跳了起来:“不行,验伤赔偿打官司都行。但这老畜生绝对猥亵女童了,还是个惯犯!不能放过他!我就是要告!我是杂志社的,很快会有记者来调查。”
“哎,你这姑娘真是!”老民警气得拍桌子:“你是法官还是检察官啊?动不动就扣帽子定罪?欺负乡下人不懂法是不是?还威胁我们,记者怎么了?尽管来。任何人想要无中生有抹黑我们乡,都绝不允许!”
陈易生按住气得簌簌发抖的唐方:“唐方,听我的。”
唐方简直没法相信这是陈易生说的话:“陈易生?!”
“私了。我们谈个数字。”陈易生把唐方按住,转头对楚大旺说。
唐方噎得说不出话来,挣了好几下挣不开。陈易生竟然就这样放弃了?甚至根本没有再努力一下就轻易放弃了,只剩下她孤军奋战却无能无力,唐方强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倔强地瞪着眼前的警察和无赖。
“最少也要赔五千才行!”
“最多三千。”陈易生把脸上的伤处和身上衬衫破的地方比给警察看:“我们打了老头,他们也打了我,你们也在场,还扯破了我衣服,也得意思一下吧。”
两个警察接着调解,唐方慢慢沉默下来,麻木地听着陈易生和他们讨价还价。
***
警车呜啦呜啦地把楚家四口人和陈易生唐方送回了村里。天色暗沉沉,不见月亮,几颗星子躲在蓝黑的云层后有气无力地看着苍茫大地,一阵密集的狗吠声响起,伴着主人的吆喝,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过半天的功夫,唐方再踏入楚家的院子,像从天堂走了一趟地狱,恍如隔世,一切都冷冰冰的。
四红妈拽着四红躲进了厢房。楚奶奶从厨房里拎了一袋辣子出来,递给陈易生。
“留下吃个饭吧。”楚卫国点燃了香烟,声音有点虚浮不定。
“好。”唐方斩钉截铁地应了下来,陈易生吃了一惊,唐方转头看向他:“刚才听你的,现在听我的。让我再和四红妈谈谈。”
楚卫国抬起头:“小唐!”
陈易生拦住他,深深看了眼唐方:“好。”
楚奶奶犹豫了一下,默默出了门去做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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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野李子(三)
唐方轻轻推开厢房半掩的门, 里面灯没开, 微弱惨淡的星子亮光透过窗户,照在床边蹲着的女孩儿身上。女孩儿蜷缩着□□的身子, 抱着双臂,一边哭一边抖动着身躯,皮肤在夜色下泛着白青, 听到房门开的声音, 她像惊弓之鸟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哭声响了一下又低了下去,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呜呜咽咽地像只小兽。
唐方走到四红旁边蹲下身,温柔地搂住她,孩子的皮肤渗着凉意,像一块冰, 被她搂住后吓得挣了挣,却被抱得更紧了。坐在床沿上的四红妈一声不吭,只有膝盖以下被夜色照出了轮廓, 裸露在裤腿外的小腿肌肉绷得紧紧的,唐方看得见上面长期站立劳作导致的静脉曲张, 蓝色的静脉血管纵横密布交错着。
唐方轻轻喊了一声:“四红妈?”
床头的灯啪的亮了,两个女人在骤然明亮的房间里默默对视着。四红往唐方怀里躲了躲。
四红妈低下头, 手里的剪子狠狠地拉出了呲的一声响。被剪开的是四红脱下来的衣服,紫红色黑色的碎布料已经散落了一地,像被粉碎过的残花。
“给四红先穿上衣服行吗?”唐方柔声恳求。
一阵沉寂后, 剪子咣啷被扔在床沿上,剩余的碎布料被狠狠地扔在了四红身上,吓得四红哆嗦了一下。身后传来橱门被大力拉开的声音,衣服被扔在地上闷闷的声音。四红妈喘着粗气,一声一声,跟拉风箱似的。
外头的陈易生侧耳听了听,疾步走到院子里,在厢房的窗户下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唐方把碎布料从孩子身上拨开:“四红,乖,别怕,你没做错事,你是个好孩子。”
几件衣服啪地丢在了四红的背上,又掉在了地上。
“瓜皮!你能chua!(傻子,你什么都不行!)穿好咧!丢人!”
唐方默默捡起衣服和短裤,帮四红穿好,女孩儿皮肤红黑,眼睛却很大,睫毛也很长,头发也很浓密。
“四红妈,你看,四红和我长得是不是有点像?她几岁了?”
四红妈抬眼看了唐方一眼,嗡声答了一句:“六岁半。”
“九月上小学还是明年才上小学?”
“今年九月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