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主君,甚或法殿的人,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对他们的处置,自然只能主君做决定,其余人甚至不会多问的。”幽雨捧着茶盏暖手,神情也略带怅然,叹了一口气:“这些人有的是沟通内外,有的是泄露机密,情形或许各有不同,但处置却是一模一样的。别的我也不好多说,但从没有一个人能走出法殿,也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虽然早猜到是这样,舒君心中仍然一凛。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又好像想得太多,甚至堵塞了思路,满脑子都是“这样也好”。
不过他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于是进一步追问:“有些话,我想对你也不必藏头露尾。主君和家中感情平平,沟通内外,肯定也有沟通主君和薛家其他人这一种吧?”
有些事确实是人所共知,也确实不用对幽雨讳言。她虽吃惊,但也承认了,点头不语。
舒君接着问:“那么……背叛薛家,到底算不算背叛主君呢?”
幽雨不说话。
他再问:“再说明白一点。假如有人,并未真正背离主君,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危害到了薛家,甚或危及家族柱石,这算不算是威胁主君的安危?以前难道没有这样的事?”
幽雨遽然变色,呼吸也发紧了。她不能总是沉默,但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不过,从前确实是有过先例的。她知道此处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仍然忍不住探查一番外面是否有人,这才苦笑:“你是很聪明的,自然看得出,主君和薛家并不完全是同心同德,可毕竟……系出同源,彼此支持。没有薛家,主君怎么做令主?没有令主,薛家又算什么?其实,你还可以这么问,假如主君的人危害到了薛家,在薛家其他人眼里,这个人能不能和主君分开?”
这句话自然比舒君见得深,他也变了颜色,不再说什么。
“你不晓得,也没有经历过。有的人自觉身份特殊,独得主君信任倚重,和我们都不同,因此为主君分忧,也要见得远,看得明白,所以自作聪明……好像主君和薛家毫不相干,拖累主君的事都是薛家做的,没了薛家,主君只会更好。”她语气中有浓浓的讥讽:“殊不知后患无穷。此事过后收拾局面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而主君只会更被动。”
从前居然还有过这样的事,舒君却是不知,幽雨这番回忆倒是把舒君指向明确的意图给遮掩了过去,好像二人只是在讨论背叛到底有几种形式。
不过……
舒君在心里叹息。他不是为了薛开潮好,只是为了自己罢了。将来万一事败,按照幽雨的说法,不牵扯薛开潮却是不可能的事了。出路只有两条,要不然干脆放弃,要不然就不容事败。
即使败了,也最好面目全非,追踪不到薛开潮身上。
这又谈何容易?
舒君低头不语,靠着桌子,显得单薄又柔弱,这于他倒是很少见的。
幽雨是真正教他的那个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情分却差不多了,对他自然有所偏爱。何况薛开潮明显是喜欢舒君的,对他更是特殊,于是忍不住扯开话题,多说几句:“你是在这里毫无根基的,唯一的依靠不过是主君罢了,我就算不告诉你也一样看得出来。主君和薛家,其实一点都不亲。原因呢,除了从前的事,有很多根本是不能弥补的,正因如此,才要双方更加小心,勉强维持。毕竟……主君在薛家长大,若没有这里,他也就没有家,没有真正的归处了。舒君……”
灯下的少年人应声看向她,神情怔忪,似有所感,一双眼睛深沉而哀伤。
幽雨心里忽然一颤,倾身向前,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你要知道,在主君身边,固然没有什么事值得害怕,但主君自己其实才是最需要陪伴的那个人。”
舒君微微一颤,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为什么?他是真正坚不可摧的那个人,我才是软弱无能的那一个……”
幽雨只是一触即收,并不和他长久接触,甚至因一瞬间冲动的感情流露而略觉不自在,站起身剔亮银灯。她身上有一种很像仕女画的忧愁,和烟雨蒙蒙是一样的,倒是一点都不像曾经呼风唤雨,杀气腾腾的人间兵器。
看来这段日子,薛开潮杳无音信,法殿这里也不轻松。而薛开潮以身涉险一定勾起了幽雨一些复杂的回忆,否则也不至于对舒君多说这些。她年纪甚至比薛开潮更大,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知道情意难得,平素可以冷眼旁观,到了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多指点两句,免得走入迷途而不自知的。
薛开潮对自己的心事一无所知,甚至不愿意承认,幽雨也不好追着他说你现在不珍惜以后是会后悔的。舒君年纪小,对许多事懵懵懂懂,又还未能真正明白薛开潮的感情同样罕见,甚至就像此生只有一次的花季,错过就是错过,无法弥补的。
她转过身看着舒君,笑笑:“就当是我多嘴吧,你知道就好了。主君这一生都注定孤独的,虽然我们能做的很有限,可就像这里里外外点亮的灯。没有它们,主君一样能够夜中视物,可有了它们,目之所及就明亮温暖,截然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循循善诱,不可谓不温柔,然而舒君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什么?!主君夜里看得见东西?!”
幽雨一怔,瞬间明白舒君说的是什么,一时无语。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想收回未免太难,只好装作没听懂舒君的意思。
但这个谈话却真的继续不下去了,舒君坐立不安,随便找了个理由迅速告别。
他心里波涛汹涌,想的都是那自己从前委委屈屈甚至哭哭啼啼要求熄灯究竟有什么用?熄了灯只会更大胆更放弃控制,而薛开潮可是什么都看见了!真是羞耻!
他一溜烟逃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忽然卸了力道,滑下来坐在地上,眼神迷惘,抱着头默不作声。
其实,这些轰然心动,这些羞耻和喜悦,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在回程的路上就已经下定决心,如今甚至得到了从幽雨那里而来的保证,即使他做出这种事,薛开潮也只是会杀了他,他始终还能留在这里的,就应该更义无反顾才对。
为什么,忽然多出不舍?
龙君虽好,是你的吗?
要捐弃这一点温暖,这一点留恋,为何如此之难?
想到自己在事成之前,被发现之前,始终要若无其事,要假装一切如常,要仍旧和薛开潮同起同卧,到时候枕上帐里,他又该如何面对,该怎么一如其旧?
其实他不是没有动过对薛开潮说实话的心思,一切都仰赖对方处置,其实是最简单的办法。可幽雨今天的一番话,又让舒君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说得对,“主君和薛家并不完全是同心同德,可毕竟系出同源,彼此支持。没有薛家,主君怎么做令主?”
这是斩不断的关系,更是永远存续的关系。薛开潮和本家的感情如何,不能牵涉利益,更不能动摇薛开潮自己的立身之本。何况,舒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值不值得?
他尚未着手查下去,但已经很明确了,梦境中的马车,线索,都和薛家一些纹章极其相似,其中关系之深已经是不必怀疑了。如果凶手只是庶支旁系,或许薛开潮尚且愿意剪除败类。但倘若是嫡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