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者早让他这一路上的种种借口弄得有些不耐烦,但那齐将军好歹也算是历经两朝的老臣了,总不好臊人家的面子,于是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眯缝着一双耷拉皮的三角眼打量了打量远处的齐将军,又转着小眼珠子看了看面前的周曦,眼中精光一闪,勾起满是皱纹的嘴角笑了笑:“周小将军且慢,老朽也有好些时日没见着老齐了,不然我们也别等了,跟你一起去见见才是。”
周子融微微一怔,随即波澜不惊地也回以一笑:“大人说的是。”
使者的眸子往上瞥了瞥坐在那高大的黑鬃灵驹上的青年,剪水一般的眸子里似乎隐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统统含在了那剑眉之下的阴影中,叫人越发摸不透。
使者朝前伸了伸手:“周小将军请。”
周子融仿佛是真的无心避讳一样,就跟着按察团的车队去城门口迎上了齐将军。
齐将军似乎也早有预料,对周子融身旁按察团的一群老东西们也不觉意外,爽朗地笑了笑:“哟,许久不见小曦,可曾挂念过你齐伯父啊?”
周子融叫随侍把马牵到一边,上前行了个礼,脸上依旧挂着那万年不变的笑意,直叫人觉得那双星目中满是青年人的温润:“曦自然是想念齐伯父的,不知齐伯父这些日子可还康健?”
这话显然是废话,齐将军五大三粗虎背熊腰,都快花甲的人了依旧是满面红光,蒲扇似的大手一拍胸脯道:“硬朗着那!”
按察团的几位大人其实平日里和齐将军也无甚交集,毕竟自从周海平咽气之后,齐将军也就慢慢开始往解甲归田的方向努力,说白了也就是消停了。再加上周子融一向主张韬光养晦,周家在朝廷也没有什么需要他照应的地方。
于是这一次周子融难得有求于他,他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几位老东西们心中一向互看不是东西,一边儿心里骂着老匹夫,另一边儿心里骂着老狐狸,面上也就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简单见礼之后,齐将军仍旧把注意力转回到了周子融的身上。
“你小子倒是越来越结实了啊。”齐将军哈哈笑着,砂锅大的拳头没轻没重地一拳砸在周子融胸口,周子融面上的笑意微微出现了一丝裂缝,却马上让他掩了回去,还不等他说什么,齐将军又一把把他揽进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爹不在了,伯父照应着你那。”
齐将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脖颈儿,不着痕迹地将一张字条塞进了周子融的后衣领,又捏了捏他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周子融也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自己明白了。
往皇城里头走了一段儿,周子融趁着身后按察团的人不注意,假装挠痒时将那字条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掌心中抻开一看——“太子已回京,北疆圣旨未到,公主内阁涉政已有数月,望万事谨慎,珍重”。
东笙的事好歹算是救回来了,但公主怎么就涉政了?不是一向流觞曲水不问世事吗?
看来蒋坤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还真是做了不少事。
周子融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皇宫大殿前的重兵护卫,不动声色地将那一小张字条塞进嘴里,悄么声地咽了。
内城的公公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将他们一行人引到偏殿中稍作休整,那按察团的人不知不觉就陆陆续续地走了,至于他们去了哪儿,周子融也还算是心中有数,不愿深究。
内侍官给他把朝服送了过来,公公从内侍官手中接过了盛着朝服的托盘,笑容可掬地躬身凑上前去:“周大将军,更衣吧,陛下还等着那。”
殿外很快就传来了传召声。
“召北昭王周子融,入宫觐见——”
周子融甫一登上殿前高台,远远地就望见了御下那熟悉的身影,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真切的恍惚感,半年不见那人似乎已经清减了不少,站在百官拥簇的朝堂之上竟是显得有些单薄。
周子融心中一阵发胀,闷不作声地忍着躬身走到殿前,行了个参拜大礼,这才按着司礼太监的唱调,一步一步地登了殿。
东笙自打他上殿开始,视线就一直不动声色地粘在他身上,周子融似有所感,也微微抬眸一瞥,正巧对上东笙的眼神,见他口中默默比了个口型——多谢。
周子融心口一颤,又慌忙把视线给收了回来。太子今日专门穿了上殿面圣的朝服,玄色的锦袍上用银线绣着玄天旭日纹,领口、袖口和衣摆都翻着银白色边,上头滚着稍深一些的暗云纹,正好衬着他在北疆的烈日下晒黑不少的皮肤。
白皮嫩肉的小太子,打一趟仗回来竟成了黑里俏。
“臣周曦,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子融往地上一跪,又行了个参拜大礼,匍匐到地上等着女皇的回应。
女皇坐在龙椅上,手里漫不经心地剥着一粒葡萄,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等到她慢悠悠地把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葡萄肉放进嘴里咀嚼下咽,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爱卿平身。”
周子融俯首道:“谢陛下。”
女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周子融看着:“爱卿你与阿笙都是退敌有功,是朕华胥的功臣,按律当重赏,因着那北疆战事才拖延了些时日,还真当是对不住周爱卿了。”
周子融垂着眸子,绷紧的脸上纹丝不动,声音中似乎是漫溢的诚恳,切切动人:“臣是华胥的臣,是陛下的臣。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平乱退敌、邦护疆乃臣本分,臣不敢邀功。”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能保证全身而退才是重中之重,这话显然是女皇在试探,周子融当然不会上赶着往刀口上撞。
东笙眼睛一刻不移地盯在他身上,眸子越来越沉暗,拳头隐在宽大的袖袍中,越攥越紧,掌心被手指抠得生疼。
女皇默不作声地勾了勾唇角,一双细长的狐眼中含着一抹阴翳。她没有接周子融的话,只又转向东笙道:“阿笙,那你呢?这一趟北疆征伐实在是太不容易,你就真没什么想要的?”
东笙当然知道她意在何处,有人参他在北疆拥兵自重,就算他火速回京以示忠心,但女皇仍旧对北疆兵权一事耿耿于怀。
虽说保家卫国之心是真得不能再真,但如果说东笙对北疆一点儿想法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不然华胥将才济济,他当初也不会那么主动地请愿去北疆迎战。
然而东笙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轻敌,本想着北疆只要打了胜仗那蒋坤就拿他没办法,没想到还是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