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下版第二天我就按照初稿上的署名给他们发了样刊。”
总编无奈地往靠背上一躺:“你这个活干得到挺利索。”捏着鼻梁想了想又说:“你先让我想想,索性作者们是背靠背的,他们只知道自己没有被署名,不知道整体署名全错了……你先做好安抚工作,争得他们的谅解——但是,为干什么会把上期的署名搬到这一期来?还不是一个作者,这么多……你先做好安抚工作,让我想想……”
李清一只有点头的份。好在总编还在为她想办法。
“事已至此,先低调处理,明白吗?”见李清一再次点头,他又气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我想想再叫你——把你们主任叫来。”
李清一正要开门,总编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是芽姐。
她周身带着一股欢乐气氛,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总编,那个谁——请社长和你过去呢,说要找老员工进一步了解情况。”
总编迅速切换状态,拿了本和笔走过来:“进一步了解情况?我看他干脆坐我这屋干半年,就啥情况都了解了。”
芽姐:“可别真让你说中了!”
总编跟芽姐一前一后,往社长办公室走。芽姐回身,用同样轻松欢乐的语气说:“来了个神,啥也不懂,就是帅!”完了还冲李清一挤挤眼。
第5章
这一天发生的事,对李清一而言,实在是玄妙难懂。
她家庭出身普通,正常发挥考上个末流的一本大学,这是她毕业后第一份工作。
慢说当天,就算事情过去三年五载,凭她的修行和道行,也无万全之策。
李清一回到办公室,主动致电其他几位作者,说因为她的工作疏忽,这期署名把对方给落下了。表达歉意的同时承诺:稿费照发,如果需要证明作者身份,杂志社可以出具正式的公函。
同事们都说,李清一电话里的语气格外诚恳,连声音都带些讨好,这几通电话,更要极尽轻柔婉转,一一安抚完毕,料想并无大的差池。
这件事情处理完毕,也快吃午饭了。
同事们从电话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两位女同事见她焦头烂额,吃饭时问李清一要不要一起去,或者给她带一份回来,李清一刚按下葫芦,还不知后面有没有瓢,疲惫地摇摇头。
桌上电话又响,李清一接了,果然是总编。
这一通谈话,总编态度缓和许多。李看过李清一提供的初审稿——美术设计一稿、二稿、三稿,还找来了外审校对稿,事实清楚,问题就出在美术设计一稿。
美术编辑拿到初审稿的电子版,直接套进上一期的杂志底版。
按理说,要把底版上面除版心数据外的其他内容全部删除,重新添加。
美术编辑轻车熟路,眼花手滑,忘了删除上期的署名。
这个杂志,作者多用真名,一水儿的中规中矩,上一期那一串名字,和这一期的一串名字,在看过n遍的编辑、美术编辑和校对老师眼里,都有三分眼熟、七八相似。
其他新内容一填充,简直是珠联璧合,文从字顺。
美术设计在二稿、三稿还给署名做了艺术效果,至此之后,就一谬千里了。
李清一虽然情绪低落,但汇报还算有条理。
他客观地陈述了事故原因,又汇报了跟作者沟通的情况,此刻心情已经不再如丧考妣。
被大雷劈了,疼是疼的,但这口气还在,没到坟头哭丧时候。
总编认真看了几版样稿,抬眼看她的频率越来越高。
最后干脆合上样稿,靠回座椅,十指交叉搁在肋骨下方,一副闲适样子。
“清一,你用这么短时间,就把问题脉络理清楚了,我还挺意外的。关起门来说,这件事情不全是你的责任。”
总编说到这里,真的看了一眼紧闭的门。
这一上午,李清一的情绪早就被炖成了一锅粥,懊恼、侥幸、恐惧、自责、警觉种种,现已凝成一锅皮冻,清透在上,混浊在下,各自静默。
总编说这些时,她也并未觉得正义得以伸张。毕竟自己的名字被印在错漏版面的右下角,错就是错,至于责任,跑了谁也跑不了她。
总编继续说:“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对每个作者来说,只是漏了署名,从这个角度看,你只要一对一地做好解释善后工作即可。”
李清一重复道:“几个作者都挺配合的……”
总编点头:“是是,我知道。所以,我的意见,就把它当作个性事件,也不必非往重大事故上面靠,你知道,咱们杂志年年拿奖,出版质量和影响力是业内公认的,大家都往自己脸上贴金,咱也别非给自己抹黑。”
李清一木然点头。折腾了一上午,她居然丝毫没觉得饿和累,只是眼神有点失焦。
总编直起身来,把双臂搭在办公桌上,仍旧十指交叉:“我说的话,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我是说,这是个偶发现象,编辑部内部解决即可,没必要闹大,影响编辑部其他人,还要把美术编辑、外审老师扯进来,对你个人也不好。”
李清一似乎听懂了。“社长那边……”
“社长那边我来说,你只要处理好跟作者的关系就行,稿费别忘了给人家。”
“好。”
“也别逢人便说,我一直觉得你比晓晓成熟,清一,希望我没看错。好了,好好吃午饭,再大的事也别饿着肚子。”
※※※※※※※
事情当然传开了。下午一上班,办公室里气氛就有点凝重,女同事看了她几眼,终于小声问道:“清一,没事吧?”
李清一迎上她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另一个同事也说:“你上午打电话,我们都听见了。只要作者们不追究,其他问题可以内部解决吧。”
虽然多几年工作经验,可这样的事都是初次碰到,大家都在试探地安慰她。
男同事眼睛盯着电脑,也没看她们三个,嘴里咕哝:“是不是做版的时候跟上一期混了?”
李清一对另外两个同事点点头。
换来两声叹息。
后来,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
听打字的节奏,可以判断是在工作还是在聊天。打字节奏欢快,表情丰富,爽快地敲回车,多半是在聊天。
李清一的qq也收到几条同事的消息。有替她鸣不平,说明明是美术编辑做错了……同屋男编辑只发来一个表情:摸摸头。
邻桌女同事突然q她,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社长说。
李清一如实相告,说不用她出马,总编说他来说。
同事打来一长串的问号。
过了一阵子,她又发来消息,跟李清一说,刚才在跟芽姐聊天,说社长叫芽姐了,问的就是李清一版面的事。
李清一说估计总编跟社长说了吧。
同事又打来一长串的感叹号:!!!!!!!!!
她说,据芽姐说,社长问她,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跟他汇报。
李清一满脸问号:那他咋知道的?
同事:你别管他咋知道的……反正芽姐跟我说,让我一定劝劝你,让你去找社长坦白。
李清一顿觉脑门子贴了一张鬼画符。
她点开芽姐的qq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前几天的消息。
她想:芽姐想让我跟社长说,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而是让邻桌同事转达。
她跟邻桌女同事同年入社,走得近,这点全社都知道。虽然李清一跟芽姐并无深交,可编辑部就那几个人,这种隔空喊话还是有点诡异。
一时间,李清一也辨不明是非,耳朵里只有急一阵缓一阵的打字声,她知道,同事们一定都在讨论这件事。
不知道芽姐说了什么,看得出邻桌同事很焦急,她在qq上说:“清一,芽姐让我把我俩的聊天记录发给你。”接着就发来一长串的聊天记录,芽姐的每句话里,都重复着一个意思:让李清一主动去找社长。
下午三点,社长推开编辑部的门。
一社之长,山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不来一次,来了居然是接水。
社长接完了水,在饮水机前转过身来,环视了一圈,李清一明显感觉,社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时间最久。
怪事接二连三,社长走后,几个人目光交错,显然都觉得不寻常。
十五分钟后,李清一深吸一口气,拿起总编看过的几份原始稿,谁也没看,低头疾步走了出去。
面对社长,李清一只说了三点:
一、杂志署名出错了,近期杂志的署名是上期的几个作者,一个策划类栏目,所有的作者署名全错了。请社长发稿费时按照初审稿发。她适时地递上自己编辑的初审稿,上面是正确的署名。
二、她跟作者沟通过了,作者不知道是集体署名错误,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遗忘了。她私下跟作者许诺了,如果有需要,杂志社可以出具用稿证明。如果真有作者有此需求,还请社长同意。
三、是她工作失误,她来向社长承认错误。
社长端坐听她讲完,全程没有多少情绪。只是李清一看得清楚,她进来时,社长没有一丝意外,她离开时,社长杯子里的水仍是满的。
第6章
从社长办公室出来,李清一此生有幸体验了“心如止水”四个字。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脑在转,却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过了多久,同事接起一个电话,触电一样一缩脖子,悲悯地对李清一说:“总编叫你。”
不用她说,全屋子都听到了,总编在电话里说:“李清一!你给我过来!”
李清一踏着一室静默走出去,半分钟后,总编办公室传出咆哮。
从调门和分贝看来,总编的愤怒达到了历年的峰值。
主任也在总编屋里——俩人刚从社长屋出来。
“李清一!你什么意思?我上午怎么跟你说的?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你当时没听清楚吗?你没听清楚为什么不问?才几个小时?你不打算让大家伙度过今天了是不是?”
“李清一你上过大学了,年纪也不小了,搁民国你早嫁人当妈了,怎么这点事办不明白?你怕什么呢?我不是说了我去找社长说吗?你怎么想的?啊?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刚夸完你成熟懂事,我看你跟晓晓……不对,你还不如那个晓晓!你这是把我跟主任都搁里了,你知不知道???!!!”
主任没话讲,只附和着点头。
前半小时,李清一没有说一句话。她站在办公室中央,主任坐在她上午坐过的位置,椅子转了方向,和总编一起面向她。
总编这人瘦,但是千百个瘦人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嗓音中气特别足,穿透力特别强,他恰恰就是那个人。
他的咆哮绕梁三日,未见丝毫消减,箭一般射出门,射进走廊,直直地射进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总编骂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此刻李清一已经哭得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