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说了几句,有人披挂成远古人类登台表演。
演出谈不上多高的艺术性,但想必是这家餐厅的特色,演员们驾轻就熟,倒也颇为壮观。
一楼和二楼都有包间,有的包间开了窗,里面的人也可以看见表演。
李清一所在包间却门窗紧闭。
老师仰仗的中间人交游甚广,请了几个驻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有政.府官员。老师情绪饱满地周旋期间。
张墨白和李清一并不适应此种场合,二人虽然穿了战衣、涂了口红,却插不上话,像两条落在沙滩上的鱼,只管张嘴、闭嘴 ,保持微笑。
这家餐厅的表演,本质是个年代秀,从不能起立行走的古人类演起,三皇五帝、尧舜禹,夏商周、南北朝……一直演到隋唐五代,宋元明清。
歌舞编排简单,故事也都是食客耳熟能详的。
杨劲对表演无兴趣,桌上胡乱点的几道菜也没动,只觉得锣鼓喧攘、眼花缭乱。
演到孔子周游列国时,李清一从包间走了出来。
此前陆续有人出入,杨劲盯得紧,还暗叹李清一的酒量在果真球队练出来了。
张墨白随她一起出来,小姑娘脸色红得异常,连眼皮都红了,一出门就靠着包间外墙,前半身前倾,双臂扶着膝盖,垂着头跟李清一说什么。
李清一就还好。哪都没扶,只是面色微变,站在张墨白对面,边说话边用手扇面前的空气。想是室内有人抽烟,她用这个姿势尽快排出肺中浊气。
两人稍事休息,一前一后去了卫生间。
杨劲看了眼手表,十点一刻,他打定主意,如果十点二十分不见人回来,他就去卫生间看看。
没用上五分钟,李清一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是她自己。
她迅速进入包间,再出来时,手里拿了白色的餐帕,还有一瓶矿泉水,急匆匆又去了卫生间。
杨劲放下心来,转念却想:在哪都是照顾人的命。
又过了约摸十分钟,两个姑娘才回来。
张墨白脸上的血色全无,由闷闷的红色切换成惨惨的白。李清一开门前,扶着门把手,深吸一口气,苟延残喘一般,扫了一眼大厅的食客。
杨劲纹丝未动,他为什么要躲,他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躲,而且,他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正式见她,所以被她发现岂不是正好?
李清一没看见一个熟人。
这也难怪,这里是大北京,自己才来三个月。
而且,夜里十点,风格诡异的餐厅里,她能遇上什么熟人呢?
李清一进去后,杨劲挑了盘子里的一砣东西,放进嘴里。
名字起得好听,钟灵毓秀什么什么,其实是红枣糯米。早就凉透了,又硬又黏又甜得要死,他险些吐了出来。
好歹咽下去,又拣了盘子里的绿色植物,油菜之类的配菜,胡乱嚼了咽了,勉强充饥。
包间里,酒精掺进血液,每个人的浓度不同,每个人的反应也不一样。
有人冷静自持,尚可以讲些客套话。有人已完成灵魂切换,到达了其人格的反面。
比如某位先生,正与老师共同举杯,说些豪言壮语。
李清一听到他说:“美女老板的需求,我们怎敢怠慢。于总您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多难……”
李清一心想:能有多难呢?本来就是循规蹈矩的程序。
老师久经杀场,怎能不让这气氛节节高涨?她说:“不敢当不敢当,美女不美女的,想把事办成,也要仰仗您。我先干为净!”
在座几个红脸大汉,本来已经喝到骨酥腿软,闷头刷手机,听闻二人对话,又跟着起哄,让喝交杯酒。
老师撩撩头发,伸出手臂,虽然睫毛膏有点糊,可表情依旧无懈可击,跟对方绕着手臂,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张墨白虽然吐空了胃,可也彻底委顿下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站起来:“于总!这杯我跟您喝。往后您那要是建完了正式运营,是不是公司就要搬过去?”
老师抱着“你说什么都对”的心态坚定地点头:“对呀对呀!往后咱们就是邻居,来,邻居先熟悉一下。”
边说边满上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
李清一看看她,又看看老师。
这一杯喝得有点勉强,李清一看在眼里。她老板这个年纪,饶是底子再好,基因再优秀,“妇态”也难免有所暴露。
老师的妆容掩去了她操劳的疲态,高跟鞋将她抬到与男人平起平坐的视角,可在一顿持久的酒局后期,小腹的肌肉无意识地松懈,宝蓝色连衣裙在腰部出现横褶,举杯和落座,运作幅度已经较难控制。
第三人接连来敬酒,老师刚要站起应对,李清一抢先一步,把杯举到那人面前。
开席时,她趁头脑清醒,把桌上陌生人的姓氏按照顺序编成顺口溜,翟李王瞿,翟李王瞿,那么此人姓瞿——“瞿老师。”
至于职务,她本来就没记住,此刻叫老师虽并不十分礼貌,但也稳妥。
李清一说:“瞿老师,这杯我来跟您喝。”
老师顺势坐下去。
“噢!小李,你还是大学生吗?”
“我毕业好几年了,瞿老师。”
“你们于总这,真是网罗天下英才。”那人隔着弥漫的尼古丁端详李清一:“清纯气。”
又看向手拄着头半昏迷状态的张墨白:“书卷气。看看,真的是个个有气质,于总啊于总!欢迎你们来,我想把你们全收了……”
“对对对,全收了全收了。”刚才敬过酒的人又附和。
李清一也是强弩之末。
她并不贪酒,喝酒对她来说,除非遇上对心意的人,以酒为交谈助兴。否则每咽一口都是折磨。
喝光这杯酒,她稳住脚步走出包间,想墨白师太一样,靠着包间外墙缓缓。不料猛地推门出来,刚刚张墨白靠过的地方,倚着一个男人。
一惊之下,也没看清是谁,只好按原计划,扭头走去卫生间。
杨劲刚想跟上去,就听到包间里椅子挪动的声音。十一点已过,局终于要散了。
不和什么时候,大厅已经安静下来。
杨劲记得他靠在包间偷听的时候,演员们还在集体上台谢幕。
李清一去卫生间休整,张墨白完全丧失战斗力,只剩下公司一个年轻小伙子与女老板一道送客。
今天想要公关的人彼此也熟悉,所以告别又是一番勾肩搭背。
杨劲找了个位置,既能直视卫生间出口,又能看见告别寒喧的人。
对方那位中间人留下来,又跟女老板耳语几句,才坐进出租车里。
女老板脸上的微笑假面终于卸下,翻了个垮垮的白眼,几步走回来,一屁股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桌旁,掏出手机打电话。
等等接听时,她把两只高跟鞋分别蹬下来,挂在脚尖上,活动脚趾稍事放松。
杨劲听见她说:“老公!女儿睡没?我这才完!这帮孙子!”
杨劲看着她讲电话,看她把头发撩起来,完全拢到一侧胸前,宝蓝色丝质修身连衣裙此刻暴露了她身材的缺陷,但她浑然不觉。
挂断电话,女老板才想起她的兵:“师太呢?师太呢?”
小弟说:“在屋里呢。”
“师主呢?师主呢?”
小弟答:“好像去厕所了。”
“叫过来叫过来。”
小弟替大家鸣不平:“老师!都几点啦?俩小姐姐不要睡觉吗?有什么话明天说呗?”
老板光着脚板站起来:“行行,你先把她俩叫过来,我得先确定你们都安全。”
张墨白被扶出包间,真的是边走边睡着。
李清一强撑着精神,把墨白塞进出租车之前,跟司机复述了一遍墨白家地址,并再三与她确认,有人在楼下接她。
接下来是老师和小弟。老师确实喝多了,也确实表现出史无前例的憨态,明明已经坐进车里,还拉着李清一的手,不肯让司机走,一遍又一遍地对李清一说:“师主,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但是师太了解我,我这人,生意场上再没原则,可我有我的底线,我有我的底线,你明白吗?”
第92章
李清一强撑着点头。
“啊?你明白吗?像今天这帮孙子……”说完才意识到失言, 又自己“呸”了一声, “像今天这帮大爷……”
说到这自觉好笑,又咯咯咯笑起来, 卷发凌乱作一团, 还是死死拉着李清一的手。
她说又说:“到家跟我说一声,明白吗?”
李清一说好,我明白。
她又说:“明白吗?我有我的底线,我不跟他们睡觉。”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这句说完,可算是把话说尽了, 出租车才得以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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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并未坐落于繁华地段, 几辆等客的出租车开走后, 并没有空车驶来,餐厅里, 食客寮寮, 服务员个个冷着脸,开始大刀阔斧地撤桌。
t型舞台上,演出洒落的彩色纸屑散落在红地毯上, 尽显败相。
北京也入了秋, 李清一站在入口两道感应门中间,她稍一走动,外层感应门就会自动打开, 夜风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
她这一身行头,好看归好看,可在秋夜十一点的即将打烊的陌生餐馆, 就丧失了保暖的基本功能。
她探头几次,没见出租车来,门倒是主动开了几次,她冷得缩回角落,露出的两条麻竿儿腿交替蹭蹭,裹紧外套,妄图寻一丝暖意。
送走同事后,她精神松懈,酒意却趁机反扑,填满大脑。
她专注地等待出租车,丝毫没有留意,摆满残羹冷炙的餐桌旁,还遗落了一个古怪顾客。
冷风一次,李清一头愈发沉重,蹲下抱起双膝,肩膀和头倚在墙上,又有顾客出门,新一轮冷风灌进来,她这姿势不雅,只好站起身……
杨劲自己也觉得冷,他刚才几乎没吃东西,可他看着穷途末路的李清一,有种虐人虐己的快感,仿佛二人终于有了某种关联,因此,他并不介意让这个状态延续下去。
有辆出租车驶近、停下,双闪灯亮起。
李清一瑟缩着出去,强撑着用意念抑制身体的异常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