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点的甜蜜是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中美好的记忆。
可是现在的他没有了能被牵着的手,没有了能去品尝甜美的舌头,只能顶着别人的皮囊,从别人的记忆里看着自己的姐姐有多好。
“路俏,你问什么呢?”掩下自己处理器中纷乱的数据流,他表情正常地反问对方。
这句反问刚刚出口,他就失去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力。
上下颠倒中左□□覆,附身在方来来身上的天咏像是乌龟一样地被人一脚踩在地上。
刚刚拍着他肩膀的那只手,上一秒钟还可以那么的友爱慈祥,下一秒钟就变成了无法挣脱的钢爪。
“你不是方来来。”路俏慢悠悠地下了结论,细白的手指在少年的后颈上慢慢地抚过,又冷又重,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会顺着他的动脉往别处飞速扩散。
这样的动作明显是在警告他,只要他说一个字不符合路俏的心意,只要转瞬之间这个女人就会让这个厨房变成他的死亡现场。
“不管我是谁。这幅皮囊可是方来来的。”天咏并不肯就范,瞧,路俏对她的重孙子多好,只要发现了不对就能迅速做出反应,可他呢?站在路俏面前那么久都吃了一顿饭了,她光认出不是方来来,却没认出里面是我。
某个面对自己的姐姐永远长不大的少年内心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呵呵,你要是把这副身体弄坏了,可就再也没有第二个能让您的好重孙子愉快地使用了。”天咏把呵呵两个字表现得非常之嚣张,你还要给他买车,哼,你就给我买过栗子糖,你还要给他买车。
路俏脚上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松懈,她低头看着在地上匍匐着的少年,确实这个人的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与方来来来一模一样。
可是他不是方来来,那个自以为聪明其实又单纯又单蠢的少年不会有看向她时的这种复杂目光。
路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的重孙子心丝像是一团棉絮自己都撕扯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每当表现出有一分的清醒剩下的有五分的混沌。这样的他,目光永远带着轻微的神秘与骄傲还有估量,这样的他,也不可能像这个人一样能够这样理直气壮地与自己说话。
何况,自从被她揍过一顿之后方来来就连靠近她都会胆战心惊,又怎么可能让她把手从后面这么轻易地搭在他的肩上。
谈判需要的永远都是筹码,路俏的筹码是脚下这个人的命而这个人的筹码是方来来的身体,所谓投鼠忌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有一份的犹疑,路俏就该放开这个人听听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然后就被人掌握了谈判的节奏。
偏偏,路俏她并不是一个会被人威胁的人,或者说,威胁过她的人,都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啊——!”天咏惨叫了一声,他的肋骨刚刚已经被人生生踩断了,是真的断了!
天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他被人捆进锅里要被吃掉的时候也只是害怕没有这样可怕的疼痛,尤其是他刚刚把自己重新依附于人类的身上,所有的感知系统都开到了最大,这样的痛苦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只要留着你的一条命,我的重孙子还能一点一点的养回来。”至于被打残了大半条命的你能忍到什么时候,就只能看我的心情了。
路俏说得风轻云淡,好像她踩着的并不是自己的重孙子而是一只蚂蚁或是一只蟑螂或是一棵可以割掉再重新长出来的韭菜。
已经是百年不见,那个曾经严谨高傲名震天下的女将军似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人——又凶狠又诡异,这样的变化是远在天咏意料之外的。
这样的路俏,看着他的表情就像是拿弓箭对着天空——让他感觉到了害怕。
“姐姐,我是天咏啊!”少年克制不住疼痛带来的生理反应,眼泪鼻涕流了出来,糊了一脸。
喊出了自己是谁,剩下的话就都好说了,天咏弱弱地趴在地上一边喘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喘息着一边怯生生地用他第一次对路俏说话的语气说着,那声音仿佛顿时横亘了一百多年的时光,把眼前这一个高壮的粗野的未成年汉子,变成了一个又瘦又小、身体虚弱,只有一双眼睛怯怯看着别人的少年:
“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天咏啊,”
是您亲手从难民营里捞出来的天咏啊,是您一直护着不肯让我接受铁骨战士改造的天咏啊。粤海之战开始之前你对我说过,我还年轻,我还可以有很多好日子可以过,我不可以去送死的天咏啊!
刚刚的泪水还是生理的反应,现在的眼泪却更多的是心酸,
他的姐姐曾经说过要给她一个家,这样的一句话就曾经让一个少年一直在等着,他想要一个家,所以无论怎样的痛苦他都可以忍受,所以他可以笑着去接受改造,所以他不介意自己也走上战场,所以他不介意被留下保护方启航。
可是,再没有了承诺兑现的那一天,随着北弦炮炮筒的炸裂,那个像是启明星一样走在他前面的人像一颗流星划过了天空,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呢,所有人都说那个女人死了,所有人都忘了那个女人,他们打扫战场收殓尸体,在星空下唱着往生的歌谣。
只留下他守着那个随着路俏离开而瞬间憔悴的男人,他自己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的僵硬,就像杀人者乔一样不能说话了,再后来,闭上眼睛就睁不开,直到他变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人工智能。
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他看着那个曾经被他叫做姐夫,后来又被他叫方启航,最后叫糟老头子的男人,从青年到中年最后到了老年,守着对路俏的回忆和信念,用等待和回忆走过了自己的一生。
最终,所有的人都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实验室。
说好的好日子呢?说好的归来呢?
“姐姐,我是天咏。”他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了,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他终于哇哇的哭了出来,“姐姐你答应过我,因为答应过你会回来的,可是你一直没回来。”
一百年!一百年!
天咏?!!
路俏愣住了,她当然记着那个少年,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亲手从饥民手中救出来的,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铁骨战士。
女孩儿一把拉起来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少年非常委屈地捂住自己的肋骨位置,他瘪着嘴红着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非常非常委屈的对着自己的姐姐哭诉:“姐姐,我好疼!嘤嘤嘤~”
曾经的天咏因为发育的晚又营养不良明明十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也才十二三岁,身高才一米四多一点,现在的方兰兰身高已经直逼一米九。
正太变糙汉,撒娇的姿势却没变。
一向钢筋铁骨陶瓷胃的路程突然感觉胃部一阵不适。
事实上,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少年。
只能扶着他先在一边坐好,然后手脚麻利地给他接上了断掉的骨头。
与之伴随伴随着的,自然也是某人,有点娇,有点软,故意撒娇似的痛叫声。
好么,他又成功地让路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办法,路俏只能像是从前安慰某个被吓坏了小孩子一样,伸出手,摸摸属于方来来的大脑袋。
唔,被摸头了呢!
天咏瞬间就满足了,他在路俏僵硬的掌心下面蹭了又蹭,脸上是甜甜的笑容。
一边摸着小孩儿的脑袋,路俏问到:“方来来呢?”
听见这句话,天咏又不高兴了。
你要给他买车!你领他逛街!你带他吃好吃的!你还替他出头!哼!
“姐姐,我们一百年没见,你见到我问的第一句居然是别人,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吗?”
“我们一百年没见,你一来就先顶替了我的重孙子来装神弄鬼,你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吗?”路俏继续给小孩儿顺着毛,看着天咏的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和哀伤。
这也是她这两年多以来最真实和沉重的表情展现。
转瞬间,这个表情又消失了,她听着少年与她歪缠着一百年一百年的道理,不停地反驳着。
一百年前的天咏真的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可是现在,路俏看着自己眼前这一个型号不匹配的天咏,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联系在一起。
唯有一颗加速跳动的心,告诉她这就是天咏,真的是天咏。
用高壮身材的演绎娇软正太的少年跟自己的姐姐不停地撒娇,这幅样子让路俏忍不住想笑,他现在真的跟方来来有得一拼,套用现代人的时髦词儿来说,那都已经成了熊孩子了。
“姐姐你当他的监护人,你去学校里面为他出头,你带他去商场买东西,你还给他弄好吃的,他生病了你还照顾他,这些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算,天咏的语气已经称得上是控诉了。
“哦。”路俏只回答了一个字,当年的她非生既死,哪里有什么温情能够挥洒,现在的生活平静又简单,她当然不会吝啬于去照料一个晚辈。
可是这样的话对天咏说,他又会难过了吧。
“因为你乖啊。”救世主打人面不改色地撒谎,换来了天咏惊喜的瞪视。
不,别再拿方来来那双眼睛来看我了,路俏又觉得胃里不太舒服了。
终于被顺毛顺爽了的天咏倒是通体舒泰,他痛痛快快地说了方来来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来:“我一次的附身时间是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的能量耗尽了就能离开,这样方来来就能醒了。如果能量没耗尽,我走的时候会很疼很疼的……”
他又对着自己的姐姐眨眼卖萌。
没办法,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面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只能看着影像资料,后来又能上网看一些更新鲜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知道了“卖萌”会让人更加的心软,他就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再次看见姐姐,他就要卖萌,努力地卖萌,萌得姐姐心都化了。
可怜他一百年后真的看见了路俏,偏偏因为“硬件条件”的不足,把卖萌变成了一场灾难。
再次平复一下自己胃里的翻腾,路俏又拍了拍他的脑袋。
“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啊,姐姐,我怕死,所以,让方启航把我变成人工智能。我现在就生活在一个实验室里,有徒弟,还有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您放心,我知道方来来是方启航的重孙子,我不会伤害方来来的。”
少年的表情无比的失落,他获得方来来的那些记忆,知道了自己的姐姐对方来来有多好,那些好简直让他羡慕到口水滴答,也让他嫉恨到想要把方来来撕碎,所以,为了也体会到那种“好”,他对着路俏装乖示弱。
“如果您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离开,过三个月你就可以看见方来来了。”
少年有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傻孩子,”摸着他脑袋的女人慢慢悠悠的说,“还想吃栗子糖吗?”
“回来之后我去了以前的那个巷子,走了很多次,在没找到你喜欢的栗子糖。”
姚全全踩着轻盈的步伐打开了房子的大门,今天他又凭借一个完美的后空翻技惊四座让大爷大妈们交口称赞。
厨房里还亮着灯,傀儡师自己懒得动,只把自己家的小妥派去把灯关掉。
“呜呜呜!姐姐!我好想你!!”
厨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声,姚全全往里探头,看见了方来来正把自己的脑袋往路俏单薄的怀里钻。
0.5秒之内,傀儡师先生完成了一连串的动作,打破了他自己的速度极限。
召回傀儡、开门、关门、把自己扔到床上。
几秒钟之后他又抓起了毯子盖在自己的脑袋上。
妈妈咪呀,太可怕了!
第55章 腊肉
平心而论,天咏的出现让路俏感觉到了深深的手足无措,在路俏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少年,或者更久远的时光中,是那个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的孩子,可是现在他在方来来的身体里,看起来能打耐操惹人厌。
当然,外形的差异并不是她纠结的重点,重点是她的好弟弟对这种差异没有丝毫的察觉,他跟在路桥身后走进走出,只要一时的不如意就会噘嘴撒娇假哭或者用怯怯的语气说:
“姐姐,要不我先走吧,躲到一个你见不着的地方,过三个月方来来他自己就会回来了。”
面对这样的弟弟,路俏能怎么办呢?也只能由着他了。
也罢,路俏看着那个吃着糖打量着四周的年轻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能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她重生以来最美好的经历了,即使在最美的梦里,她也不敢去想象,他还活着。
虽然离开了长达两个月之久,路俏的小三轮依然安稳地存在公司的停车场,风通物流公司以最快的速度为她调配出来了原本的工作范围,态度变得比以前又热忱了几分。
路俏骑着心爱的三轮车,车厢里装着那几十个箱子,后门开着,一个高壮的少年坐在那儿,因为个子太高,只要路上稍微一颠簸就他会撞到脑袋。撞了几次之后,他只能委委屈屈地塌着自己的脊背缩在了车门上。
这个人自然就是顶着方来来皮子的天咏,叼着木签子串着的栗子糖,他跟她的姐姐一起去送快递。
前面个子矮小的女生驾驶着三轮车送快递,后面却坐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车子骑的很快,在凉飕飕的空气里带起了一阵拉拉扯扯的风。
这样的有趣搭配引起了路上不少人的注目,他们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察觉,或者说,即使察觉了也感到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