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管我的事儿,但我到底还是没忍住,低声对着旁边这位的肩膀说:“什么系统出了错呀,这是夜店算计酒鬼们的老把戏,以为人喝多了玩嗨了
就看不明白账单了。”
“哦,”他应声,“这事儿您也遇见过。”
“当然了。不过每次我都查账单。我可不想被人当傻瓜。”我呵呵一笑。
“常来吗?”他问我。
“嗯。应酬。陪客户。”我吃了一口泡面。
“我第一次来这儿。”他说,“刚从国外回来。”
“哦。玩得开心。”
我一直没抬头,一直跟他肩膀说话,嗅到旁边这位身上有香水味,酒气也很重,可见喝得也不少,但人没糊涂,对钱保持尊重,这值得赞赏。我吃了一口面,侧头垂眼,从下到上偷偷打量他,这人应该是刚下班就出来喝酒了,穿的还是去写字间的衣服,薪水很高,工作的地方也很体面,这从他的鞋子腰带,裤子和衬衫材质就能看出来,指甲是整齐的,真没少喝,酒量一般,指头尖儿都红了,那是双年轻人的手,肌肉结实平整,虎口有力,皮肤白净光滑,这人爱运动也喜欢打扮,我还是带着好奇心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拿了新打出来的账单,低头重新核对。
我只看了他一眼,一个侧面,就赶快转过头来,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咚咚咚跳了三下,想要从嘴巴里面跑出来一样。气不够用。那是徐冬冬呀。真的这么巧,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城市,五年的时间从不曾相见,我们,我跟冬冬,如今就在这个ktv里又撞到一起了。我一直扭着头,保持着后脑勺朝他的
姿势,再没有去验证这事情的勇气,我对他暗中的打量就此结束,端起方便面绕过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新打出来的账单没有错误,徐冬冬拿出手机正要交钱,有一男一女从走廊里面快步出来,中年男人从他手里抢了单子,一边说着不好让你埋单的呀,这怎么可以,他倒是没再争抢,穿着薄纱裙子的女孩儿一只手上来轻巧地拿了他的电话,声音像是上海四月的小风一样暖暖的,柔柔的,却又保持礼貌地心疼着他,您刚才喝酒喝得急了吧?瞧脸都红了,等一下出去我们去吃面吧?这提议倒是让他感了兴趣,好的呀,去吃黄鱼面。
我听见他说这句话,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就浸到手里的那碗方便面里面去,可这三个人就在我跟前说话,我那双想要逃跑的脚总被另一双脚阻挡着,好像跳慢三快四的交谊舞,怎么都出不了圈。劳驾,请让一下!我忍不得终于粗着嗓子说了一句,头仍低着。徐冬冬的黑色皮鞋往旁边给我让出条路来,我快步经过,心里正庆幸,却不知道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上面瞬间打滑,然后一只脚向前滑去,一只脚朝后蹬开,一声哎吆还没喊出来,已经隆重地劈了个叉,方便面抛起落下,满满扣了一头一脸… …
我那狼狈摔倒的样子必然很精彩很引人注目,整个前台大厅里客人说话的声音,服务员迎来送
往的声音一下子好像消失殆尽,我不用抬头也知道多少只眼睛落在我身上,还带着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的配乐,你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旁边有个凳子,我抓住了想要爬起来,努力了一次又坐回去,只觉得两条大腿内侧剧痛,一定是瞬间拉伤了… …
年轻人在美国呆了五年,潜移默化中形成的那种爱管闲事儿的老美作风发作,他走过来,蹲下身,问摔倒的这位,您还好吗?需要帮助吗?——我手上的动作飞快,早就从口袋里抓了纸巾蒙在满是泡面汤汁的头上脸上——他看不出来我样子。我没说话,点头摆手,意思是说我没事儿,您可以走了。他停了一会儿,理解一个人当众摔倒的时候尴尬总是多于疼痛,终于没再坚持,他站起身跟他的朋友们离开。
我从纸巾的缝隙里确定他已经走远,心里面松了一口气,满头满脸都是泡面的汤汁,胸前的衣服也油了一大片,我这样子见到他总不太好看,不过幸好我人够机灵,让他没能认出我来。当然我想要避开他,并非仅仅这个原因,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徐冬冬。
这个心愿很快成了空。
第二天中午我在租来的房子里醒来之后,发现手机不见了,我用另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接听了却没有马上说话。
“那个… …真是不好意思,您拾到的是我的手机。”我说,“麻
烦您还给我吧。您离那里近?我可以去拿。”
“手机不是我拾到的。我从你手袋里面拿出来的。”电话另一端的人说,“你整理干净了吗?你头发上脸上的泡面汤都洗掉了吗?你准备好跟我见一面了吗… …姐姐。”
我愣住了,一时没说话,为之前的自作聪明心生懊悔——他早就看出来那是我了。
“思南路那家黄鱼面馆吧。今天下午三点,我就在那里等你。”冬冬简短地作了指示。
第十八章(2)
黄鱼面馆早就没有了,那个街角的小店扩入了旁边好几间房子,重新装修开张,如今是一个颇有特色的咖啡馆,服务生都围着南美风的红格子围裙,每张桌子上都有一颗多肉植物。徐冬冬坐在照片墙下面的桌子旁,一只手拄着下巴看着我进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正面看他,显然这妖精又变化了。
从前脸上的肥嘟嘟全部消失殆尽,白净面皮,瘦削的脸,话说原来我没发觉,他鼻子尖儿竟是勾的,说好听的是精英脸,说不好听的就是刻薄相。这几年吃的讲究,不缺营养,头发眉毛眼睫毛都很浓密,我听说美国的大玉米特别滋养毛发。嘴巴还是厚嘟嘟的,单看嘴巴就显得有点孩子气有点笨,多少中和了一点他脸上的刻薄相,要不然可以直接跳到电视里面演败类了。炭黑色的衬衫,系着细领带,同色的西装,黑宝石纽扣,袖口露出手表的一点边缘,一身名贵。
我拿着一杯咖啡就在他面前坐定了,板着脸打量着他,也被他打量着。我们都没说话。这沉默好好地持续了片刻,我不用问也猜得到:这臭孩子成功了,过得不错。无论是念书拿学位,还是工作赚钱,必然是成绩优异,被人追捧。从前父母荫蔽下的二世祖,几番转折,终于自食其力独立门户,长了那么一个脑筋那么一副皮囊,肯定也没吃什么苦头,轻而易举的成功把他
像个气球一样吹得膨胀起来,飘起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看谁都夹着眼睛,看谁都是“你薪水是我发的”的表情。呵呵,你倒是记得叫我姐姐,可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可以不经允许在我面前帅起来。
我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想他也是绷不住了,马上问我。
“头发没做好。”我打击他从这个开始。
“… …哦……”他脸上不动声色,“哪里不好?”
“长了一寸。最好剪短。”我说,“而且,你是不是在头发上擦油了?”
“… …嗯。”
“谁让你擦的?”
“我自己。”
我摇头,痛心的:“以后千万别这样了。男孩头发短,清爽,足够了呀。多一点都是画蛇添足,你以为把自己打扮漂亮了,其实让你一下子好像有四十岁。你可以给自己当舅舅了。”
徐冬冬换了一只手拄着脸,饶有兴味,好像还挺爱听我的点评的:“那你觉得我穿的怎么样?”
“嗯… …”我不能辜负他,仔细地挑毛病,“黑衬衫,黑领带,黑西装,黑色的袖扣,怎么你刚才去参加葬礼了?”
他一侧嘴角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对我这句话给以反馈:“那我应该怎么穿?”
“可以活泼一点,花衬衫呀。今天礼拜六呀。”我喝了一口咖啡,扁着嘴巴,勉力憋笑。
“花衬衫。”他重复道,轻微地点点头。
“嗯。”我确定,“夏威夷
花,特别热情的那一种。”
“你要我穿成那个样子,是去做鸭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 …那个,工作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鸭作为一种社会工种,也有其技术性和高要求。你不要瞧不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