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更喜欢他了,笑着拍拍他肩膀,又给他递了包中华。
夜晚风大,看起来还有场雨要下,铁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顾霭沉取出一支烟咬在唇间,指尖擦动打火机滚石,一手护火。
点燃汲了口,白雾自薄唇徐徐滚出,微眯起眼。尼古丁的味远远道弥散肺里,浓郁,疲倦。
隔壁床的姓王的工友躺着在看电视,不知转到个什么频道,一阵优雅的钢琴伴奏后,听他惊叹地道:“这姑娘真漂亮!”
顾霭沉顺着声音望过去,目光微微滞住。
老陈戏道:“你一年到头天天在工地对着混凝土浇筑,看见个卖菜大妈都觉得漂亮。”
电视机里转播的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皇家芭蕾舞团的一场音乐歌舞剧。
身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轻盈起舞,鞭转,弹跳,与舞伴托举飞翔。
优雅如同天鹅再现。
明眸皓齿,垂眸低笑之间,宛如一幅会流动的云烟水墨画。
王工友眼睛都看直了,“每天对着你们这些大老粗我还能有审美水平吗?见到个女的我都觉得美得不行。但这个特别美一点。”
“那是皇家芭蕾舞团首席,能不美吗?”老陈懒得理他,扭头看顾霭沉,诧异道,“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跟他一样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顾霭沉静静看着屏幕上的女孩,无声。幽深的眼底读不出情绪。
烟卷停滞在指间,白烟袅袅往上窜,烟蒂燃烧垂下一小弯的弧。
风一吹,烟灰落地,随之散去。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她调皮的,嬉闹的,玩笑的,难过的,开心的,羞涩的,每一幅每一幕……校园幽静长廊尽头,女孩倚靠在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颈脖,闭上的眼睫微微轻颤,月光染上她清丽的面庞。
唇瓣柔软香甜的温度,呼吸间丝丝缕缕的交织,是他骨血里深种多年的毒。
老陈叹了口气,觉得这老的也是,年轻的也是,一个个看见美女都挪不开眼睛。
他抄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赶姓王的出去,“刚赵总在外头叫你呢,还看。”
王工友赶紧爬起来提着裤子往外跑。
赵立标那个暴脾气,迟一秒都是惹不起的。
电视被关掉,女孩的模样消失在屏幕中。
心间翻涌的情绪却久久无法平复。
老陈见顾霭沉情绪不对,奇怪问:“怎么了,你还真喜欢看芭蕾啊?”
顾霭沉没说话,仰头又饮一杯酒,颈脖拉长,喉结滚动,烈酒辣得他胃里一阵灼痛。动作太凶太猛,忽地被呛到,哑着嗓子低咳了好几声,眉心深深拧起。
白酒炽烈,尼古丁的味道蚀骨浓郁,才勉强将胸腔情绪压下。
老陈没见过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喝酒抽烟能这么凶。
他裤兜外露出半角的八音盒,嫩粉的颜色,珍珠嵌边,一看就是女孩子家才喜欢的玩意儿。
老陈随口问:“你女朋友的?”
顾霭沉拿出来,翻开盒盖,上了链匙,熟悉的钢琴声在夜里清脆如风。
他垂眸看着,眸光寂静流淌,幽深无言。
隔了好久,嗓音很哑地应了声:
“嗯。”
“你下工地,怕是要好久不得见了。”老陈说。
跑施工现场的,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的时间寥寥可数,哪里偏僻就跑到哪里开荒,有老婆的就是守活寡,有孩子的就变成留守儿童。
老陈不知道他具体情况,却说得没半点误差。
顾霭沉低声说:“是很久没见了。”
“多久了?”
“四年多。”
“四年多?”老陈差点被二锅头呛死,“我也就十个月没回家,你四年没回,不怕女朋友跟人跑了?”
顾霭沉看着转盘上跳舞旋转的女孩,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竟浮了一丝笑意温度。
很快,又沉寂下去。
“已经分手了。”他说。
“该不会真跟人跑了?”
顾霭沉没说话。指尖抚过女孩的脸颊。
老陈来了兴致,好奇问:“那你前女友,也是跳芭蕾的?”
“嗯。”
“长什么样,漂亮吗?”
“漂亮。”
“能有多漂亮?比刚才那个首席还漂亮?”
“差不多。”
“性格怎么样?”老陈想起家中隔三差五和他吵架的媳妇,叹气道,“像我媳妇就不行,脾气不好,特能闹事。”
“她也爱闹腾。”顾霭沉想起往事,很淡地弯了下唇。笑意转瞬流逝,如同往常一样,心间只剩下空洞。
老陈叹了口长气,“听着倒像是个好姑娘。”
“是挺好。”顾霭沉合上八音盒,揣进衣兜,“就是怂。”
“你就没打算——”
老陈话没说完,赵立标从外面进来,对顾霭沉说:“新来的,外面下大雨浇砼,你去看着。”
他今天早上六点上工,刚刚才回来休息。
将近十六个小时了。
老陈赶紧帮话道:“赵总,他——”
赵立标没什么耐性,皱眉道:“其他班组都休息了,工地没人,明早要验收,必须得有人看着。”
老陈还想说什么,顾霭沉摁灭烟头,站起身道:“我去吧。”
正好,他不想在屋里待着,想找点事做。
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只要停下来,脑海里就会不停地记起某个人。
顾霭沉经过门口,和赵立标擦肩。赵立标扯了扯唇,讽道:“量力而行啊,别晕在工地里,我还得找人把你给抬回来。”
-
下大雨浇砼,除了泥工,其他班组都可以休息。但旁边必须得有人看守,检查模板质量,联系搅拌站,做试块,调整水灰比。
混凝土料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水灰比受到影响,交工照样会受到延误。
第二天赵立标赶着去现场处理隧道爆破的事,很早就起来了。下楼小解的时候经过工地,搅拌站送来的料太稀,导致混凝土漏了好几方,顾霭沉正在联系泥工解决。
浇砼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顾霭沉就整整在那块水泥旁边守了十个小时,没合过眼。
赵立标走过去看了眼,问:“都检查好了?”
“这种早强型混凝土,初凝固四十分钟,终凝不超过十小时。”顾霭沉说,“其他我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可以验收。”
赵立标没说话了。
神情有些意外。
默了几秒,赵立标问:“你以前下过工地?”
“下过。”顾霭沉说。
“你——”
赵立标刚启唇,隧道那边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紧接着,浓烟滚滚,地都在震。
赵立标愣住,下意识扭头看旁边墙上的时钟,脸色瞬间黑了,低骂道: “操!”
顾霭沉也微微皱眉。
老陈兵荒马乱地跑过来,“不好了!爆破那边出事了!”
-
原定早上八点三十爆破。
八点十分就提前炸了。
现场一片狼藉。
爆破员不知所踪。
赵立标揪住工人的领子,粗着脖子吼:“定好八点三十爆破,为什么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钟起爆?!爆破员呢,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工人战战兢兢,抖着声说,“我刚才还在封锁现场,结果说炸就炸了,吓死我了!现在全世界都在找爆破员,谁知道他死哪去了!”
顾霭沉捡起地上凌乱散落的爆破方案图。
隧道全长左幅833米,右幅760米,合计1593米,分ab两点同时起爆。因为爆破员操作失误,b点提前起爆,而a点下埋的乳.化炸.药和雷.管与起爆.装置短路,未能如期起爆。
原定爆破的隧道只炸了一半,另一半还埋着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雷.管。
按爆破排险制度,现场爆破后必须由爆破员进行排险,确认无哑炮等情况方可进入作业。
但现在爆破员不知所踪。
所有人乱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他,谁也不敢站出来。
混乱争吵之中,有人指那爆破员是在爆破公司挂证的,实际上根本不具备爆破资质。
老陈对赵立标说:“赵总,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现在这个情况也没办法继续作业……”
“报警?!你他妈脑袋是不是也跟着起爆.装置一起短路了?”赵立标怒极道,“让上头知道我们的爆破员竟然没有爆破资质,工程还要做不要做了?好几个亿,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