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孙羡还需要过好几年才懂得“flag”的现实意义,她会在日复一日的教案、会议、培训和学生活动的间隙里想起这个湿漉漉的春夜,想起她和商稚言在操场上聊的这些闲话,意识到自己的本职似乎是上课教学。而有时候她会冒出回到过去的想法,回到操场上,揪着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狂摇:醒醒,这工作没那么爽。
十八岁的孙羡停下了炫技的魔鬼步伐,站在商稚言面前:“对了,那光头仔还有没有拦过你?”
“没见过了,也许出门打工了吧。”商稚言完全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也可能是被我们吓跑的。”
正因为周博没再出现过,商稚言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余乐和谢朝。实际上,要不是孙羡提起,她早忘了周博的光脑袋。
下课铃声响起,孙羡要回去收拾书本试卷。商稚言让孙羡帮她拿书包,自己则又绕着跑道慢跑了起来。
跑了半圈,她忽然发现沙池那边有个人影,并瞬间认出那是谢朝。
谢朝坐在单杠上,正塞着耳机默背《琵琶行》。商稚言敲了敲铁杠他才发现她走近,连忙跳下来。
“手没事吗?”商稚言很吃惊,看看他,又看看单杠,“你怎么上去的?”
“单手也能上,很简单。”谢朝说着又要给她演示,商稚言连忙阻止。
见到商稚言,谢朝一下忘了自己刚刚背的什么。少女脸庞被篮球场遥遥的灯光照亮,像敷了一层薄金色的绒粉。谢朝伤手动了动,商稚言澄澈好看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令他心底蓦然产生了奇妙的悸动。
“你现在只有右手能用,不要逞能。”商稚言眼神里带着一丝愠怒,谢朝却冲她笑了笑。
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做到——因为商稚言是他的观众。
谢朝转身,右手抓住单杠,肌肉奋发力气,双腿一蹬,身体上跃,随即手腕和腰一拧,便稳稳坐在了单杠上。
他很得意:“怎么样?”
商稚言:“……幼稚。”
谢朝拍拍自己身边的杠子,商稚言两手并用地爬上单杠,和谢朝并肩坐着。
今夜有月亮,但雾气深重,月影是发亮天空里朦胧的一团,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谢朝呆坐片刻,突然开口:“现在没人给我写情书了。”
商稚言笑了:“那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谢朝:“偶尔还是有零食。”
商稚言:“好吃吗?”
谢朝摇头:“不知道,都给余乐和徐路了,下次拿给你。”
商稚言立刻应:“不要。”
她隔了老半天才听见谢朝暗含笑意的回话:“还是牛杂好吃。你什么时候请我啊?”
“你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我很瘦的。”谢朝捋起袖子,亮出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你看。”
少年人的手臂劲瘦但有力,肌肉块垒微微隆起,暗夜光线中轮廓愈发分明。商稚言捏了一下,迅速收手:“也没多结实。”
她一边闲聊,一边心想,这是多么无聊无趣又无营养无用处的话题啊……可她心里真高兴,说不出缘由,就是快乐、轻松,心房里填满了温柔的东西。毛乎乎的月亮温柔,暗红色的天空温柔,草叶温柔,夜露温柔,连她自己在内,也成了一个陌生的、轻飘飘的存在。
直到看见孙羡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商稚言才跳下单杠。她的心又回到了胸膛里稳定的位置,不乱跳也不乱蹦了。地面坚实,一切恢复了原状:是黑魆魆、湿漉漉的春天。
她走出挺远了,回头仍看见谢朝坐在单杠上,冲自己遥遥挥手。
目送商稚言离开之后,谢朝继续塞着耳机默背古诗文。直到巡校的保安来驱赶,他才离开学校。
单手骑车也并没有任何不方便,理科生的书包里并不装太重的书,他决定带着愉快心情,先去咸鱼吧抚慰饥饿的肚腹。
回家也没意思。秦音还没从医院回来,谢辽松和保姆贴身照顾她,谢斯清被老师拎回学校了,家里只有待命的司机。谢朝对自己的弟弟很好奇。他昨天去看过那小孩,观察了那皱巴巴的小脸好一会儿。
他还不知道谢辽松会给他起什么名字,按照辈分,应该也是斯字辈。谢朝的名字是母亲执意起的,她不肯按照谢家辈分定名,说是太难听。他听奶奶提过,这也是父母争执不断的其中一个原因。
这个孩子长大的阶段,正好是谢朝外出求学甚至工作的阶段。他和弟弟的关系注定不可能太亲昵。谢朝有时候想到这些事情,会觉得有些遗憾,又有些难受。相比之下,学习真的是他目前面对的所有难题中,最容易解决的一个了。
已经是春末,夜间觅食的人渐渐变多,即便将近十一点,咸鱼吧也仍然顾客盈门。谢朝好不容易抢到一个位置,发现和自己共享这桌子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光头青年。
“你手怎么了?”老板老板娘见他负伤,免不了又是一阵大惊小怪,“你小心啊,我们就指望着你考上清华北大,咸鱼吧挂横幅打广告哩。”
谢朝:“……那我在咸鱼吧吃饭,你们还收钱吗?”
老板:“好吧,今晚不收。”
谢朝便要了一碗加卤蛋的足料螺蛳粉,老板给他添了青菜和酸笋,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
坐在谢朝对面的光头青年偶尔会抬眼看看谢朝。他吃的是猪杂粉,热气腾腾的一大碗,已经快见底了,面前还有一把冒着焦酥气的烧烤。谢朝有点儿馋,但烤牛筋和烤鸡尖这两样招牌烧烤已经售罄。正失落时,对面的光头青年把自己的烧烤推到谢朝面前。
谢朝:“?”
青年把猪杂粉连汤都喝光了,哑着声音说:“给你吧,学生仔。我喉咙痛,不能吃烧烤。”
谢朝:“……”
那光头面前已经有十几根吃光的签子。
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这个谎扯得不高明,披上外套就走。起身时,谢朝看见他颈后有一道刺青延伸到耳后,是细细的蛇尾。
谢朝不敢吃,老板见他发愣,便告诉他:“博仔人不错,上次那张试卷也是他捡的。”
谢朝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商稚言的光头仔朋友——是朋友吗?他立刻又满腹疑窦:商稚言可从来没提过自己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就连余乐也从未听闻。
哪儿认识的?这光头是做什么的?他和商稚言认识了多久?嚼着烤牛筋,谢朝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更难以解答的难题中。
周博此时在海堤街上小步快跑。夜路十分安静,只有野狗野猫东奔西突。他接了两个电话,全都来自雄哥。
放下电话,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光明里15号门口。
和周围的房子一样,光明里15号门窗紧闭,十分安静,一楼铺面上“远志租书屋”的招牌有点儿旧了,门口挂的小黑板上写着这个月的新书和特价租书目录。周博按亮手机凑上去看,全是他不感兴趣的内容。
二楼还亮着灯,阳台上种着几盆花,翠泠泠的,被路灯照得发黄。窗户和阳台门都紧闭着,只有灯光透出。一只肥壮白猫从栏杆里钻出头,和楼下的周博大眼瞪小眼。
周博知道二楼是商稚言的房间,他早就勘察过了。
他弄不明白自己走到这儿做什么。雄哥刚刚还在电话里提醒:“谢家添了个小娃娃,我听说他家还有个女儿?你做事情认真一点,尽快搞清楚谢辽松的情况。”
周博诺诺地应了。雄哥要怎么跟谢辽松借钱,跟谢辽松又有什么恩怨,他不清楚,也根本问不出来。但似乎不由得他选择,雄哥已经把他拽入这个“计划”里。
什么计划?周博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在门口的杨桃树下抽了两支烟,把塞在裤子后袋的晚报抽出来仔细看了一遍。杨桃树春天开了满树嫩红粉红的小花,翠绿叶片茂盛伸展,遮住了一半的路灯光。周博眯着眼睛,连烟灰掉在报纸上都没察觉。
报上有一个对谢辽松的简单采访。远潮集团在本市的高新科技园区里成立了新月医学科技研究院,打算研究医疗机器人。谢辽松在采访里谈及自己的事业和青年时代的理想,而新月医学的命名恰与他女儿相关:“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正好是新月。在我心里,新月是一种希望的象征,医疗机器人将会带来一场医疗界的革命,我们已经落后了,现在更要奋起直追。新月医学会成为国内医疗机器人发展的桥头堡……”
周博看不太懂。他咬着烟头,忽然觉得牙疼。
他其实见过谢斯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徐西临女朋友川川、摇星海被沈老师鞭打、冷杉、柏凛、不爱喝水的怡宝的地雷。
谢谢简以溪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足料的螺蛳粉!
(不喜欢吃螺蛳粉的就请吃咸鱼吧招牌特色烤牛筋!
第29章 周博(3)
谨遵雄哥要求,周博一直在搜集谢朝家里的资料。和谢辽松本人相比,雄哥的目标——谢朝更为重要。周博常在同华高中门口蹲守,连谢朝那小自行车上贴着的比卡丘贴纸都一清二楚。
谢朝家里条件太好,周博一直以为这男孩是纨绔子弟,或吊儿郎当,或眼高于顶。但没想到,他根本摸不清谢朝每天活动的路线:有时候一放学他便离开学校,明明手断了还要去小球场看人打野球,哪怕不能上场也要在场边呆上半小时;有时候他会和朋友们一起到咸鱼吧吃饭,之后或是去网吧打游戏,或是溜进商城滑冰,做的事情跟周博居然也差不多。高三学生只有周日下午是休息的,休息的时候总该干点儿富二代应该做的事情吧——但周博又失望了:即便休息,谢朝也还是和他的朋友混一块儿,在天台上闷头闷脑学习。
周博只觉得这孩子的生活太无趣、太沉闷了。他不明白谢朝为什么还天天笑得这么高兴。若是他有谢朝的生活条件,游艇、赛马、高尔夫一个不落,好酒、美女、极品烟天天享受。
周博不懂谢朝,但他常常蹲守,渐渐地心里居然冒出了一点儿微小的羡慕。
谢朝的生活如此平凡无聊。周博抽着烟冷笑时又忍不住想,如果小学时自己爹妈没离婚,如果初中时听姐姐的话好好学习,如果高中时劝阻姐姐嫁给雄哥,如果……如果所有一切都按部就班,平平凡凡地做下去,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个念头很危险,周博只允许它在脑子里一掠而过。他有时候也讨厌谢朝,尤其看见商稚言和谢朝说说笑笑,拍肩膀摸头发的时候。见到谢斯清的那天,他正好怀着怨气,在同华高中对面的一家奶茶店里抽烟。
下午临放学,有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初中女孩走进了奶茶店。她个子瘦高,黑发在耳后扎成两束,长着一张可亲又讨人喜欢的笑脸。“四杯招牌奶茶。”她说,“打包带走,大杯的,不要冰哦。”
周博扫了她一眼,起初没在意。但立刻,他又回头盯着那女孩的校服。女孩穿着一套及膝的裙子,上身是洁白的衬衫,领结规整漂亮,而那件厚实的冬装校服外套被她系在了腰上,校标正好对着周博。
那是谢斯清所在的私人学校的logo。
周博多了个心眼。他以胳膊为掩护,悄悄拍了那女孩几张照片。
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落地窗旁边的客人,她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哥哥,我来找你了。……我从医院过来的呀……没有逃课,我们比同华放学早半小时……我还买了奶茶,给你和你朋友的……就余乐和商稚言啊。”
周博闻言抬起头时,那女孩正提着四杯奶茶离开。
谢斯清从学校操场的铁栏杆处把三杯奶茶交给谢朝,她仍旧没能认识余乐和商稚言,气得一张小脸鼓成河豚模样。周博缩在行道树的树影里,隔着樟木树飘飘洒洒的黄色落叶,不停按下快门。
相机就在周博口袋里放着。他把晚报扔在商稚言家门口,掏出相机,看了又看。第二天,他在照片冲印店里呆坐了很久,照片冲洗出来,他甚至还有些不敢接。
照片抵达雄哥手里后,雄哥看着谢朝和谢斯清的模样,摸着下巴说:“不太像啊。”
对妻弟的工作成效,雄哥很不满意。周博的动作太慢了,最适合下手的时机其实是谢辽松的小儿子出生之前。谢家一片忙乱,又怕影响妻子生产,出事后报警可能性极低。
周博坐在公寓客厅角落,听雄哥和其他三四个人聊着这件事,越听越心惊。他姐姐又在卧室里摔东西,大声嚷嚷:“苏志雄你要真去干这种烂事我们就先离婚!你不要连累我和孩子!”
在一片忙忙乱乱之中,周博听见雄哥拍了拍桌子:“就她了。”
他指头点着谢斯清的照片:“周博不用再跟谢朝,去跟这个小姑娘。”
周博一张脸霎时间白得像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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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后,盘踞在沿海一带的准静止锋终于被温暖气流彻底取代。小雨停了,冷风偃旗息鼓,天气争先恐后一天天热起来,让人在长袖和短袖之间犹豫不决,感冒人数节节攀升。
四月的一个周日,商稚言在车篮子里装了一筐海螺,正沿着海堤街往余乐家里去。应南乡和谢朝已经在天台集合,就差她一个人了,这些海货是外婆今天新挖的,叮嘱她带去余乐家和大家一块儿吃。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忘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她总以为商稚言还是初中生,老是问她想考哪个高中。但她喜欢吃海螺这件事,老人从来没有淡忘过,来看她的时候总会颤巍巍拎着一桶。
刚进入海堤街,商稚言就发现桶里的螺一个个都收起了小舌头,似乎有些不太精神。她把自行车停在海堤上,拎着桶子到海边换水。新鲜海水灌了半桶,再起身时,忽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
商稚言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周博面对面,霎时间连害怕都忘记了,只是呆看着他。
周博朝她走了一步。
这一步拉响了商稚言脑内警铃,她立刻拎着桶子往海堤狂奔。
“别跑!”周博在她身后大喊,“你再跑我真生气了!”
商稚言哪里管他,眼看就要踏上观景台的石阶,身后忽然扔来一句——“你跑了我就去找黑三麻烦!”
她一只脚已经踩上石阶,却不得不停下。
“你敢!”商稚言怒了,“威胁女孩子算什么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