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稚言根本发不出声音。她当时坐在石凳上,呆呆地听着医生富有技巧地向明仔母亲询问更多的事情,只觉得身体很冷很冷。周围蓬勃的一切仿佛和她无关,和深陷绝望的小女孩也无关。
在黎潇的母亲即将办理完出院手续的前一刻,医生拿走了黎潇的病历。他以黎潇的情况尚不稳定为理由,不允许黎潇出院。得知这消息的瞬间,黎潇脸上霎时一阵放松,紧接着,女孩开始无声地哭。
黎潇的母亲被说服了,医生告诉她黎潇情绪相当不稳定,每晚还偷偷藏起药,如果现在回家可能会继续自伤甚至伤人。他胡诌了一通,顺利劝走女人,转头便与女护士一起,跟黎潇进行了独立面谈。
崔成州和商稚言一直等到警察到来才离开。
怎么写?写什么?她的母亲肯定知道这一切。她一直对黎潇的遭遇睁一眼闭一眼吗?她在纵容丈夫吗?急着把黎潇接回家不是怕学校开除黎潇,而是怕事情暴露……商稚言想着这些问题。她以为崔成州和自己所想的一样,但崔成州开口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这个报道我们不写了。”
商稚言一愣:“为什么?”
“黎潇的心理评估显示,她非常脆弱敏感。”崔成州把烟头扔进小水杯里,“我们的报道会刺伤她,她承受不了的。而且我们始终没机会跟黎潇面对面敞开地谈,没采访到当事人,这篇报道没有意义。”
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崔老师,即便我们不写,一定也有其他媒体会发现真相的。黎潇从学校被救护车拉走那天,很多媒体都知道这件事。等立案侦查了,还是会有人写。”
崔成州扭头看她:“所以呢?”
商稚言:“这,这是很有新闻价值的新鲜事件,我们真的要放过吗?”
崔成州盯着她,像看一个值得玩味的新人。
他拍了拍桌面上的《浪潮周刊》。这是上周出刊的最新一期,里面浓缩了一周之内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全国人大的相关新闻、娱乐圈演员学历造假、人民币汇率变化、台海局势新动向……而翻到社会新闻板块,则全是零零碎碎,家长里短:被儿媳妇赶出家门的老人哭称自己没有一张可休息的床,百年老店的当家兄弟因遗产分割不公平而生分家之变,某餐厅在店里给老板娘举办欢庆离婚活动称持离婚证者可享受五折优惠,两个骑电动车上学的学生闯红灯被撞一死一伤,因合伙人卷款逃走某创业青年徘徊楼顶嚎啕大哭最后被消防员劝下,快递员救助路边昏倒长者不料待送包裹被人偷走……
“在你看来这些都只是报道,是稿件,但它们也都是别人的人生。”崔成州低声说,“商稚言,别人的人生,他们的遭遇,是不可以用新鲜不新鲜、有没有新闻价值来判断的。”
商稚言十指交叉,微微绞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新闻价值、新闻价值……你还刚入行,以后你就知道,做一行久了,职业判断会先于我们的人性,对事情做出评判。”崔成州罕见的没有生气,没有怒火,他语气平缓,如同师长与学生交谈,“但无论如何都不能麻木。我们不是新闻的工具,也不是无冕之王。我们负责传达真相,但真相有时候是双刃剑。”
注视着自己的徒弟,崔成州又说:“你说得对,其他媒体会报道,到时候铺天盖地都是事件新闻,黎潇躲不过去。但我不想写,我不想让我的稿件成为刺伤她的其中一把刀。……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商稚言摇头。
她只是诧异:人怎样才能在世故中保有天真,冷酷里隐藏热血?
“商稚言,我说的是,这个事件,我们不写了。”崔成州提点,“但你可以写一些别的,和这事件相关的东西。”
商稚言仍有些怔愣。
“你不是要去新媒体中心轮岗么?”崔成州说,“新媒体急缺人物稿和深度报道。去试试接触黎潇,直接采访她吧。不要臆想,不许推测,必须和黎潇面对面交谈。这是我在财经中心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这决定你之后能不能去社会新闻中心跟我。”
他起身拎着包,像解决了一件极大难题,重重舒出一口气。
“你要是写得出来,我一定让稿子上两微一端头条。”崔成州说,“下班吧,我回家抱崽崽。”
作者有话要说: 余乐:听说作者明天安排我找谢朝打球。
商稚言:打!打到他趴地!
谢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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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火点(3)
同个城市的校园也基本上大同小异。九中的校道两侧同样栽种许多果树,菠萝蜜、龙眼、番石榴,还有一片不怎么结果的桃树,春季确实热闹非凡。
商稚言在学校的小餐吧里等孙羡,十点下课后,孙羡终于出现。
两人寒暄几句,商稚言开门见山:“黎潇现在已经回校了,对吧?”
孙羡目光闪了闪,坐直身,靠在椅背上,是一个防御的姿态:“你怎么知道?”
警方介入之后,黎潇的父亲被带走了。黎潇不可能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但她也拒绝让家里的亲戚当自己的临时监护人,最后在警方的协调下,由学校指派一位老师暂时照顾黎潇。
这个老师正是孙羡。
孙羡目前单身,独居,年龄不大,虽然对学生比较严厉,但出人意料,学生们并不讨厌她,相反她还是相当受欢迎的老师。黎潇的事情最开始只有一位副校长与班主任知道,班主任家中还有别的家人,最终在几位年轻的老师中,是黎潇自己选择了孙羡。
孙羡和黎潇同进同出已经几天了。每天都有不少记者在九中门口徘徊追问,等候黎潇。黎潇上学放学都在孙羡的车里,别人看不到。孙羡对这些记者的观感非常不好,连带着现在听商稚言提到黎潇,不得不立刻警惕:“你也是来打听那件事的?”
“我不用打听。”商稚言跟她说明事情原委,“……黎潇认得我。我想见见她,跟她当面聊聊。”
孙羡拒绝了:“言言,别的事情还好说,这个不行,真的不行。我们都想把她保护起来,她可能需要转学到别的地方,我们也在找方法。现阶段她不可能允许你采访,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别的,都不允许。”
商稚言这才知道,现在孙羡是黎潇的临时监护人。
“黎潇今年16岁了。”商稚言尝试说服,“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应该可以做决定。如果她坚决不想和我见面,那我放弃。但我希望你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她聊几句,可以吗?”
孙羡摇头:“你的固执在这件事上不管用。”
商稚言:“那我能跟她通个电话吗?我就问几个问题,如果黎潇不答应,那我就放弃,就当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她握住孙羡的手,可怜巴巴看她。
当晚,商稚言给孙羡拨去电话。孙羡接起来后按了免提,和黎潇一块儿听。商稚言向黎潇自报家门,又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明仔妈妈的朋友。黎潇说记得,不仅记得,她还从明仔妈妈和明仔那边,听过商稚言和崔成州的事情。这倒是出乎商稚言意料。
“明仔和阿姨说你们是好人。”黎潇轻声道,“做一天的好人很简单,但是做十年的好人不容易。”
商稚言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她斟酌着语气:“孙羡老师是我的同学,我拜托她给我这个机会和你聊聊天。”
黎潇:“你想知道什么?”
商稚言沉吟片刻,小心开口:“我想知道你打算以后去哪里生活,未来想做什么工作,对自己有什么期望。”
黎潇和孙羡都很意外:“你说什么?”
商稚言告诉黎潇,黎潇今年16岁,距离她成年还有两年时间,但她已经是限制民事行为人,只要采取适当的方法,她可以真正隐姓埋名,用一个新的身份,到新的城市展开自己的生活。
“黎潇,这不是我的交换条件,我告诉你这一切不等于要求你一定接受我的采访。”商稚言仔细道,“这是我向警方和妇女儿童联合会打听到的消息,只要你开口,他们随时都愿意帮助你。”
黎潇沉默片刻,小声问:“真的……谁都不会认得我?”
商稚言:“不会。我们会保护你的。等到你长大了,你也会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黎潇在犹豫。商稚言又说:“我想写你,其实不仅仅是写你。是写……很多和你类似的女孩子。她们很脆弱,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和办法,她们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有一些太大太可怕了,她们自己挺不过去,但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求救。我们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是想喊出来,想说出来的,想找人帮帮自己的,对不对?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出口。如果你后悔了,不想让这篇采访出街,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撤下来。”
她终于从黎潇这里获得了一个面对面的机会。
周五下午放学,商稚言依照约定到学校找孙羡。黎潇也在孙羡的办公室里。小姑娘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她瘦且高,看向商稚言的眼神仍旧带着好奇,又隐含几分忐忑。商稚言和孙羡带黎潇离开学校,她们去看电影,去新开的咖啡厅喝咖啡吃甜品,黎潇还在游乐城里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她手很准,每抓到一个娃娃就转送给身边的小孩。
三人在商场顶层的露台上吹风时,黎潇忽然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那里以前有一个灯塔。”
她说的灯塔商稚言当然记得。旧灯塔拆除了,新的灯塔造型富于设计感,但商稚言还是觉得以前那个最好看。
“我小时候住在那边,离灯塔好近好近。”女孩轻声说,“我常常到灯塔那里玩。”
她很轻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给了她一丝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是爸爸和妈妈带我去的。”她始终盯着远方,旧灯塔曾存在的位置,“我在小学作文里写,我爱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把最好的一切给了我。”
黎潇哭了。她没有看身边的陪伴者,目光放得很远很远。她说小时候的许多事情,父亲骑自行车跨过半个城市给她买脆皮烧鹅,母亲用旧衣服给她的洋娃娃做小裙子小帽子,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每一次……每一次之后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嚎啕大哭,“我以前的生活全都是假的吗?可是他们的确很爱我,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是我的错,还是他们的错……没有人帮我,我不敢回家,可是世界上没有别的任何地方可以收留我……”
决定通过孙羡来寻找黎潇之前,商稚言去找许多人谈过,其中就包括黎潇的主治医生。医生坦白告诉商稚言,他无法向她透露黎潇这件事的细节,但他能确定:黎潇的自残倾向是一切恶化的标志,她开始走向自我毁灭的方向。
她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越是成长,她越会知道这样的家庭绝对不正常。而与同龄人的每一次相处,都会令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噩梦之中。同时她又无法摆脱,长达数年的罪恶行为已经改变了黎潇的思考方式,她认为自己不能离开家庭,不能摆脱父母,除了顺从她别无选择。
而顺从带来的痛苦让她不得不以强烈的自我否定来缓解。黎潇会否定自己的存在价值,她会把一切归罪于自己,这让她能够在一种心甘情愿的状态下接受父亲和母亲对自己做的一切。
但这是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的矛盾不断角力,黎潇必定会走向自我毁灭,自残是自杀的前兆。
这一晚上,黎潇哭一会儿,说一会儿。事情是从初中开始的,但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当她第一次向母亲求救时,母亲说着“我要去工作”而关上了门,把她和父亲留在家里。那一刻对黎潇的打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她的家庭从那天开始彻底改变。某种不可说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黎潇因为太过痛苦而厌食,吃什么吐什么。母亲慌张地带她到诊所检查,得知她没有怀孕后,黎潇在自己的母亲脸上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神情,是霎时间的轻松,也是更复杂的怨恨。
“妈妈一定是恨我的。”黎潇呆呆地说,“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
她也会对黎潇哭。她哭着说这个家不能散,每个家庭都要有一个男人支撑着。她给黎潇买避孕药,看着黎潇吃下,把黎潇的麻木神情解读为两个女人对彼此的理解。
一场长谈。
商稚言告别孙羡和黎潇,往公车站走去。
她坐在冰凉的候车凳上,看流光溢彩的街道。周五晚上的城市像巨大的游乐场,可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黎潇身上的故事比她想的更让她难受。纵然她想过可能发生在女孩身上的一切,但当真正面对黎潇时,前所未有的感觉击中商稚言,令她手脚发僵,舌头发麻,有时候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铺天盖地的痛苦如同浪潮,狠狠朝她扑过来,把她卷入其中。
她从未有这样一刻深深地明白,那些新闻稿件里的每一个某某,每一个轻淡的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
车来了一趟又一趟。商稚言走到僻静处,打开录音笔。方才黎潇讲述的时候她没有打开,现在终于整理好了思路,开始慢慢复述那些重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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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给商稚言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听,余乐便知道她又在加班。
商稚言的工作不需要定时打卡上下班,是相当自由的。但自由的代价是,时刻有稿子要写。余乐给她发了信息问今晚的夜宵如何处理,抬头时,又在球场外侧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余乐已经在球场见谢朝好几次了。去新月的食堂吃饭从未见他露过脸,偏偏却在没想过的地方频频遇到。余乐坐在场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朋友说话,始终盯着谢朝。
谢朝还是穿着便服,一副完全不准备下场打球的模样。在余乐看来,他和高中时候相比,变化不大。人当然是成长了的,但也只是个长开了、长高了的谢朝而已,没有太大区别。
余乐从同伴手中抄起球,从场边走过去。
谢朝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一个跳投三分球的人身上。
球稳稳落袋,场边一阵欢呼,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忽然看见一颗球落在脚边,随即弹起,冲自己的脸窜来。
谢朝后退半步,稳稳将球把住。
“光看有什么意思?”余乐双手抱在胸前,冲他挑挑眉,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说,“跟我打一场?”
谢朝把球扔回给他:“加班。”
他转身走出两步。余乐恼了,直接把篮球冲他背上扔去。谢朝反应极快,半转上身,单手控住球,立刻抄进另一只手。球在地上弹了一下,跃进他怀中。谢朝皱着眉:“我不想和你打。”
他把球再次扔给余乐。余乐接住了:“你跟我打一场,我就告诉你言言未婚夫的事情。”
谢朝霎时目瞪口呆。
余乐:“我没在邮件里说吗?可能写漏了。”
谢朝:“……骗我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