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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一刻。
两人抵达纪家檀宫别墅时,大批宾客尚未到场。
私人花园内的露天酒会上,只寥寥坐了几个品酒聊天的面熟旧人,多是家族旁支亲戚,又或是纪老将军过去战友,估摸着,都是早了一两天便受邀过来陪着老太太叙旧的。
顾姨安排的家仆早早候在停车库,把精心裱好的画作运进别墅。卓青叮嘱过几句小心动作后,便挽住纪司予左臂下车。
两人一路沿着小道,闲庭信步间,穿过那宽阔意式庭院,踱到里侧花园。
刚一站定,便有人起身走到面前,堆笑举杯。
“哥!好久不见,还是这么气宇轩昂啊。”
这是二表姑家的独子,今年刚刚大学毕业。
“纪少,听说在欧洲分部接下的那几个大单生意,上头似乎很满意,宣传部下了几次任务,把您的事迹放作重点宣传对象,恭喜恭喜啊!”
这是和纪司予同辈、某位现就职于宣管部门的红三代子弟。
社交场上,无非是你夸我两句,我回你两句,恭维和施舍都来得心照不宣。
卓青大多能叫出几个名字,便和纪司予一起,一一同人握手,不失分寸地寒暄几句。
末了,魏家的老爷子,还专程把两人叫到身边,欣慰地拉着纪司予,闲话家常了好一会儿。
“司予啊,来,让爷爷好好看看,你真是越长越像老纪了……好!好!未来前途无量。”
卓青在一旁端着温柔微笑,偶尔被点到,便接上几句腔。
心头倒是不住吐槽:夸别的也就算了,说长相,魏老爷子这纯粹属于睁着眼睛说瞎话。
纪司予明明长得和纪老将军一点不像,也不太像他父亲,横看竖看,最像的只有他妈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眼眉,不然,也不会打小便被人说是男生女相。
不过是后来年纪渐长,五官长开,瞧着有些纪父昔日气质,这才少了许多暗自揣度的声音。
即便如此。
纪司予仍旧从容不迫地把这话题应下来,不忘转而夸了几句魏家孙儿年少有为。
不多时,哄得魏家老爷子红光满面,又见有其他宾客陆续进场,这才牵住卓青的手,指了指宴会厅方向,“那魏爷爷,我带阿青先去看看奶奶。您吃好,待会儿开宴了,我再来陪您喝几杯。”
话题承接得无比顺畅,魏老爷子慨然一笑,也抬手放人。
走了不远,还能听见老人低声规训家中子弟:“学学人家怎么说话,再看看你,阿灿,都是一个大院里出来的子弟,不能落后人家太多啊。”
是了。
于公果断凛冽,雷厉风行;于私破崖绝角,八面玲珑。
这才是纪司予,外界给予无限关注的未来纪家接班人。
卓青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地,愈发紧握他的手。
“没事。”
而他回握住,微微弓腰,附耳低语:“我们四太又漂亮又温柔,等会儿谁敢黑心惹四太不开心,我替四太出头。”
卓青笑了笑,没说话。
绕过花园,拾级而上,他们直接进去别墅里间大门。
一路问好声里,在女仆的指引下,一路上到三楼。
指纹识别完毕,发出“叮”一声细响。
客厅西侧吧座旁,高脚凳上,正一边啜饮咖啡、一边随意翻看手中金融周刊的纪家二姐纪思婉偱声看来。
“司予?……还有青青,来的真早,”她放下咖啡,堪堪好遮住方才正浏览的版面,“奶奶还在阳台那边跟顾姨打太极拳呢——对了,大哥大嫂在楼下清点礼物吧,打过招呼了?”
纪司予淡淡点头,牵着卓青,走到吧台边的长沙发上落座。
“去看了一眼,大哥负责的事,我不好插手。”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长幼有序了,”纪思婉皮笑肉不笑:“你这小家伙,从小就机灵,脏活累活轮不上你,都有我们这群哥哥姐姐扛着。”
“是啊,所以二姐从小到大都是我的榜样。”
纪思婉挑眉,手中动作一顿。
“嗯?”
“不像大哥,最老实,又总是照顾我们,”纪司予从善如流地接茬,“结果再怎么劳苦功高,也比不上二姐会说话,用最少的努力收获最大的回报。”
简称投机取巧。
又或是,扮猪吃老虎。
说话间,他接过女仆递来的果蔬汁,递给身旁妻子,复又轻声叮嘱:“对了阿青,咖啡喝太多了容易精神过剩,还是喝这个吧,美白养颜。”
卓青:……
你懂得倒挺多。
她腹诽着,到底闷笑一声。
假装没听出来纪司予这毒舌小菩萨话里话外,对自家二姐的冷嘲热讽,只接过玻璃杯,沿着边缘轻抿一小口。
纪思婉手中摩挲着杂志纸页,不知不觉卷了边。
思索片刻,刚想再开口,却正听见楼梯口处传来几声脚步——
后话顿止。
“司予,咳、咳,等很久了吗?怎么不喊人上楼叫我们一声。”
微微佝偻着背的瘦弱青年,顺着旋转楼梯,一路缓缓而下,不时轻咳数声:“我昨天吃了药,睡得沉,咳、咳咳,结果比你动作都慢,真是不应该。”
是纪司仁。
卓青抬眼看去。
真说起来,其实这位纪家三哥大概才是一群兄弟姐妹里,长的最像纪父的。
无奈任凭生来英气,浓眉大眼,却被常年病弱衰败的气质裹挟,每次见着,都让人不由感叹,他那精神气是确实一天不如一天,随时都能撒手人寰似的,畏手畏脚。
“阿仁。”
一旁搀扶他的女人低声提醒,分明是盛装打扮,站在纪司仁身边,倒莫名有种冲喜女仆的瑟缩气质,“奶奶都说了,你今天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不下楼的……急着道什么歉。”
三太程雅晴,是个典型港女,最好脸面。
只是因为家道中落,平时比大太太低调三分,但关键时候,要发挥搅屎棍的作用,那也是绝对不虚。
纪思婉起身,去帮着扶人。
“是啊,阿仁,”她给弟弟拍背顺气,“你最近老咳嗽,睡都睡不好,强撑什么……小刘,还不去给三少冲杯糖水梨。”
纪司予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和对纪思婉的针锋相对不同,他和这个三哥之间,一向格外冷淡,连做戏都懒得动弹。
这种时候,便轮到卓青冲人一笑。
模样平和温柔,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丈夫手背。
“我们也才刚来,”她没让话题冷场,“三哥,最近身体又不大好了?我认识广州的一个中医,调理身体很有一套,待会儿闲下来,我把联系方式写给你吧。”
纪司仁白着张俊脸,连连点头。
“劳你和司予费心了,我这病也治不好,你们还每次给我介绍好医生……咳、咳,还有二姐也是,经常领着我去看,去查,费心了,大家都费心了。”
很显然,基于纪司予如今在纪家的“贡献”,卓青这点客套示好,似乎比他二姐的殷勤帮助来得更讨他喜欢。
——三少是个孬种,却不是个蠢蛋。
纪思婉闻声,略略松开手上力气。
笑意渐冷:“阿仁,你就先坐吧,说这么多话,喉咙都该疼了。”
程雅晴听在耳中,眉头紧锁。
把丈夫扶到另一侧沙发落座,还不忘小声嘀咕:“……都在广州了,你会比我熟吗?”
又扬起笑脸:“二姐,你也累了,坐吧,坐吧。”
卓青权当没听见。
这种场面,几乎年年如是,哪怕往年自己和纪司予闹得不愉快时,在这种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基本战线也都必定一致对外。
小门小户,尚且妯娌之间争相表现。
在纪家,唇枪舌战,互相试探高低,更算是一门语言艺术。
卓青抿一口手中果蔬汁,侧耳静听程雅晴对纪思婉的百般恭维,并不参与。
倒是自己身边那位,总不忘在关键时刻幽幽挑拨两句,场面在逢迎和尴尬之间来回切换,好不热闹。
听了半天,她转过半边身子,附在纪司予耳边,声音极轻:“二姐送金寿桃,三哥家送翡翠观音,那大哥他们呢……?”
眼下大家都还没亮出真本事,她倒莫名有些担心起来。
她过去送金送玉,老太太并不怎么喜欢,甚至闹得怪下不来台,还以为今年全家理应都吸取教训,走“心意胜过一切”的路子,结果现在看来,旧路依旧大通,倒是她送幅画,显得格格不入又寒碜似的。
纪司予闻声,轻轻覆住她手背,神色有瞬间凝重。
末了,却还是扬眉一笑:“随他们……”
——“这么热闹,在讨论什么呢?”
中气十足的女声一出,室内众人齐齐停了话音。
毫无二致地,目光通通看向连通客厅阳台之间的走廊。
纪老太太这天一身简单运动装,一头几乎全白的长发齐整盘在脑后,虽说身量不高,瞧着雍容圆润,却一如既往的精神瞿烁,目光随意扫过众人,唇角含笑,不怒自威。
连一贯在小辈面前架子颇大的顾姨,也只错开一步跟在她身后,手中拎着太极球,微微弓腰,亦步亦趋,只消一眼,高下立见。
老太太径直走向长沙发一侧。
“隔着老远,在阳台上都听见你们说说笑笑,怎么,司予,家里哥哥姐姐跟你见得少,一见面都叙起旧来了?”
纪司予轻轻拉住卓青起身。
眼见着人已经走近,倒也没有过去奉承搀扶的意思,只笑笑:“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我们都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聊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