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我?”我将目光从海面移开,试图转头,这个姿势却不允许我转过去,只好再次垂下脑袋,断言道,“他不需要考虑我。”
穆萨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他方才说错了话,没再往下接,气息稍稍有些沉郁,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也只是猜的。”穆萨淡淡地答着,突然,精神一震,“好像有鱼了!”
我连忙从他身上站起,腾出充分施展的空间,两个人一起将鱼竿上提,僵持了好一会儿,一条尺余长的沙丁鱼跃上海面,由着惯性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最终落在了游艇的甲板上。
“天啊,这么大一条鱼。”我惊喜万分,用手比划了一下,这鱼比我的胳膊还要长许多,大笑起来,“没想到第一条的收获便如此显著,运气真好。”
穆萨点点头:“开始的兆头不错,来,我们继续。”
他再次抛下鱼饵,执起鱼竿。而在这之后,我们的垂钓历程势如破竹,可谓畅通无阻、收获颇丰,连穆萨都觉得今天运气甚好。
我是相信运势这个说法的,料想着,既然今天是我们的幸运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赌一把,将我和穆萨的事告诉父母,说不定运势当头,他们便顺着应允了呢。
这件事其实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好几天,因为我明白,就算我不说,也管不住林悦的嘴。与其让她添油加醋,还不如我自己坦诚交代,起码不会惹得父母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伤心绝望。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穆萨,他想了想,应道:“我也觉得这样挺好,不过,不光得你来说,我也得参与着说说。”
我愣了一下,不由微微笑了出来:“你说什么?说完了,还让我爸妈专门录下来去找人翻译吗?”
他的目光在我微笑的脸上停留了刹那,认真地点点头:“的确需要录下来,我先把台词列好,你教我说相应的中文,我们提前录好视频,再给他们发过去。”
他言语之中生发的温暖,自然而然,摇曳生姿。的确,当时当场打电话,极有可能因为激动的情绪被打断,唯有通过提前录制好的视频,我们才能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向家人阐明。想至此,我再次被穆萨的诚心打动,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好,就照你说的做。”
当天回去,我们便开始准备了起来。我拿出录像机,先单独录制自己这一段。没有让穆萨帮忙,他若站在面前,我难免会紧张。于是,我让他候在卧室,自己在客厅调好录像机的位置,端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待倒计时的小红点闪烁消失,便顺着心中练习过千百遍的腹稿,看着镜头缓缓开口。
“爸爸,妈妈……”我对着镜头,想象着他们就在我眼前,蕴足了感情,说道,“我鼓足了勇气录制这个视频,想把这些日子想说的话告诉你们。或许,你们会生气,但我依然希望你们能耐心听听我的心里话……”
起了头,剩下的便容易了许多。我开始娓娓道来,向他们解释我和穆萨的缘由始末:我和穆萨遇见的时候,他并未结婚,只是订婚,我尚不知晓此事,便深陷其中;他的上一段婚姻,是家族要求缔结的,事先没有感情,虽是如此,我的内心也时时受到谴责,因此,上次你们来迪拜后,我也的确与他断绝了;可是如今,他已经选择离婚,我们也都还年轻,彼此都希望,能够再给这段感情一个机会。
一连串煽情恳求的叙述话语后,我顿了顿,最后提及上次爸爸来迪拜时说过的话。
那是他曾经在医院对我许下的承诺,本意是想让我和穆萨分开,如今,却又反被我用来求情。
他说:“如果那男人真的对你好,我们俩痛一痛,最终还是会同意的。”
他还说:“如果今后,你遇见了可以一心一意对你的感情,我们绝对不再阻拦你。”
对着录像机,我深深叩首,埋下头,沉重而坚定地说:“爸爸妈妈,现在的他对我,就是一心一意的感情,希望你们,能够给我们一个机会,重新竖立对他的印象……”
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我屏住呼吸,不敢妄动。半分钟后,才缓缓抬起头,起身,按下了停止键。
终于,说出来了。虽然视频还没传到父母手中,但这在腹中酝酿了无数次的话语,终是有了着落点。
解脱,不是某个在哪儿等待着完成的目标;解脱,是我了解到,自己终于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内心渐次敞亮。
走出客厅,阳光尚是晴好。穆萨坐在书桌前,笔已是放下,正拿着手中的纸,一遍遍读他方才写下的英文。
“拟好了?这么快?”我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腿上。
穆萨很自然地环住我的腰,应声道:“嗯,刚写完,你先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替我译成中文吧。”
“好。”我点头,抿抿唇,拿起这张渗满阳光的纸,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发现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疑惑地看向穆萨,问道:“就一句吗?”
穆萨点点头,笃定地说:“是,就一句。”
我微微一怔,不禁再次垂下头,捧起手中的薄纸,一词一顿,细细地看起来。
白纸的正中,是穆萨遒劲有力的字迹,每一笔,都像是认真刻在纸上一般。
“我承诺,若有一天,我幸得娶到cece为妻,必定会请公证处进行公证,只她一人,再无二妇。”
第142章 祝福
他说,只我一人,再无二妇。
他在一切结果还未知时,郑重地许下了这份承诺。无论未来是喜是悲,都不会让我再承受从前的尴尬与羞耻。这正是一年多的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要追寻的东西。他懂了,他如今终于懂了。我们之间,再也不会出现罗马酒吧里那样的分歧场面。
我的眼眶一瞬濡湿,透过这遒劲有力的字体,攫取出一份真诚与真心。每一个单词都在浅淡的薄暮下铺展开来,被泪水模糊,继而升腾起强烈的冲击。
我抬起水雾氤氲的眼,柔软地看着他:“你可想好了,说出来,就不能反悔了。”
穆萨轻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你早该知道,不想只娶你一人的话,我干嘛要离婚?”
“是呵,你如果不只娶我一个,我也不嫁你。”我娇嗔着说,把整个人埋在穆萨的胸怀中,笑意盈盈。
这样的承诺,放在国内,实在算不得承诺。因为一夫一妻,本就是法律制定的道德框架。事实上,就算是在可以一夫多妻的阿拉伯国家,大多数人也会尽量只娶一人。但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定数的便是男女之情。既然有了这份权利,便鲜有人提前断绝后路。
穆萨搂着我的肩,黄昏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梦幻般地流动着。他的眼光一片温柔,蕴含着深深的情绪。然后,他的目光定了定,又染上几分莫名的担忧,轻声道:“我倒是希望,我能有机会实现这句诺言。”
我的心像是泡在了泪水里,被咸咸的盐侵蚀着,微微抽痛。的确,他的父母,我的父母,还有我们周身太多零零碎碎的障碍,都需要跨越瓦解。
一丝现实的凄凉爬上情绪,很快被自己强力抹去,只淡淡一笑说:“那好,我们现在,就来做实现诺言的第一步。”
我把纸上的英文翻译成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读音。穆萨目前的中文水平只停留在最日常的词组,这段话对他来说有些太难,费了好一会儿劲,才全部记住。可这过程是愉悦的,尤其是那句“只她一人,身无二妇。”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教得乐此不疲。
“准备好了吗?”我站在录像机前,问着端坐在沙发上的穆萨。瞧着他的衣襟有些乱,又上前替他理了理,顺便将手放在他的左胸,听得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紧张?”我问他。
“当然,怕你父母看见我又气晕过去。”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平静了一会儿,“来吧。”
瞧着他的模样,我也紧张起来,颤颤巍巍地打开录像机,透过小小的画面看着他。穆萨今天穿着浅蓝色的衬衣配牛仔裤,沉静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气质。他对着镜头,眼神却落在我身上,金棕色的眼沉淀下来,伴着薄暮的光线,徐徐缓缓地说出那句我教了他无数遍的中文。
他是直视着我说的。
我绷住内心的潮涌,又在之后与他一起完成了两段视频的剪辑衔接,用压缩包给我爸爸的qq传了过去。现在的中国,应当已是深夜,我知道爸爸每天都会上网,等他明晨起来,自然会看到。
盯着电脑上发送成功的标识,我的心中又是释然又是担忧,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会是怎样的结果。穆萨抱起我,小心地吻我的脸,还有我脸上的泪,通过唇舌的交缠压制内心的躁动。他一路吻下,轻柔地安抚我的每一寸皮肤,似乎在用细腻的吻告诉我,不要害怕。
月色把他的身体镀成了青铜色,空气中还飘荡着从海上带来的咸湿气息。夜风静静吹散,整个房间都仿佛浸满了安宁的月色,而我和穆萨的身体在一个又一个波浪上飘浮,每一个波浪都进一步地把我们送上巅峰。这无边无际的浪,甜蜜而深刻,逐渐将我们吞没,在这错落清浅的夜色中。
第二天清晨还要上课,我和穆萨醒来,不忘黏腻一阵才起**。
其实穆萨很少留宿在酒店里,就算两个人一起过夜,也多是在棕榈岛。可昨天因为录制视频,需要用到酒店房间的背景,才滞留**。
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林悦。她盯着我和穆萨看了两秒,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发出一声冷笑。我亦冷笑,毫不心虚地回瞪了过去,不想跟她废话,拉着穆萨离开了。
我们,终于有了不再心虚的理由。不再害怕被拆穿、被识破、被诽谤,真好。
我和穆萨堂而皇之在一起的消息很快被许多留学生知晓,连翩在流言中掺了一脚,告诉他们穆萨已经离婚,流言自然更加汹涌。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如今我连珍惜幸福都来不及,哪有心思跟他们一个个辩驳。
我们一同进入教室,照例我坐在前排,他坐在后排,有时候犯困或者无聊,给对方发条短信,讯息便穿过小小的空间传递给对方,成为枯燥时光的调味剂。这种默契和幸福,实在太美。
只是,阿尤布已经不再和穆萨坐在一块。他们偶尔还会讲话或者一起走在路上,没有明显地闹僵,但两个人已经生疏了许多。我很少再看到阿尤布那大大咧咧的明朗笑脸,这段感情,改变的不光是我们,还有我们周边的人。
这会儿,老师正讲着阿联酋某区块的地层剖面,我的手机突然再次剧烈振动起来。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是我爸爸的来电。
我们很少打国际长途,大部分时候都是用skype视频或者语音。能让他如此急不可耐打来电话的,只能是一件事,就是他们已经看到视频。
我顾不得那么多,赶紧站起身,假装自己闹了肚子,捂着肚子就往门外跑。老师没拦我,还好等我跑到门外时,铃声依然在响,我赶忙接起,气喘吁吁地叫着:“爸爸……”
那头传来沉吟的嗡嗡声,轻咳了两声,妈妈的声音先开口:“汐汐……”她顿了顿,呼出一口气,怅惘悠长:“我和你爸,看了你传过来的东西。”
我的心悬在空中,大气不敢出,只极轻地“嗯”了一声,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好一会儿,妈妈才缓缓开口:“汐汐,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我朝着远处的景致看了一眼,空旷校园,绿色稀少,又垂下头,压低声音迂回道:“当初您和爸爸反对,最大的原因不就是他能娶不止一个人吗?其实,那也是我一直以来最不愿接受的。现在他已明白这是我的底线,把这个问题消除了,我觉得,可以重新考虑下……”
妈妈沉吟片刻,声音沙哑:“能够予你唯一的人,满中国都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迪拜……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听着,心里抽疼不已,连忙低下头,垂眉敛目,克制着翻涌的情绪。
妈妈的声音渐渐染上哽咽,颤抖着声音说道:“你知道,你爸时常在井队,我平日里都一个人,还指望着你从迪拜回来以后,能够时常陪着我,谁知……”妈妈动情地说着,放低了声音,叹息道:“如果他能随你来中国,多好啊,是不是?”
我听出,这叹息里,不止有感慨,更有哀求,一个母亲不舍女儿远走异国的哀求。小时候,是我依赖妈妈,长大后,渐渐变成了妈妈依赖我,都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如今的她,有时竟像个孩子,想要呆在我身边多一会儿。
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只好拐着弯说道:“妈妈,以后无论我在哪里,都可以接您和爸爸一起过来住的。”
妈妈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如果在国内,我们倒是愿意跟你过去。可是那国外,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我们呆着得多痛苦啊。你爸爸是习惯晚餐小酒小盅的人,又爱乱逛,迪拜天气那么热,又禁酒……唉……”
妈妈的话句句在理,戳疼我的神经。远嫁意味着什么,我虽未曾体会,却亦能想象其中苦楚,找不到辩驳的话语。
“好了好了。”妈妈见我不回话,仿佛是为了给我一个台阶下,说道,“我和你爸虽然舍不得心肝宝贝呆在国外,可好歹,我们两个老的还能相互陪伴,不至于太孤单。你们俩这段感情,我和你爸虽然不赞成,但如今……也不再忍心反对了。” -~*笔?阁?++
我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这突兀的转折,愕然重复道:“真的吗?你们真的不再反对?”
妈妈低声轻笑:“想反对也没办法啊,还不是怪你爸,病**前跟你说了那番话,让我们都找不到理由了。”
话筒那头传来爸爸提醒一般的咳嗽声,仿佛是示意妈妈不要再提他。心头倏然一暖,原来爸爸一直在旁边听着我们的谈话,虽未言语,却从未离开。
这是父母予我的,沉默且包容的守候。
感动之际,又听得妈妈开腔:“不反对是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们一件事。”
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妈妈酝酿了一番,重新开口:“汐汐,你现在还在读书,之后还要在迪拜工作一阵,你们俩可以先交往着,但终身大事,不要操之过急。日久才能见人心,反正你还要留在迪拜一段时间,如果等到合约结束,你们依然非对方不可,那个时候……”妈妈顿了顿,屏气凝神,郑重道:“那个时候,我们,会祝福你们的。”
第143章 苦尽甘来
祝福。
对于我和穆萨的感情来说,得到家人的祝福,是弥足珍贵的事。虽然痴缠,但我们都不是不顾家人只要爱情的人,在有限的条件下,必定会力求两面的平衡。
没有父母祝福的爱情,是枷锁,不是升华。这一点,早在之前便深有体会。我们做不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或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般生生死死的恢宏壮阔,只愿在平凡的生活中,尽力把握手中的情谊,恒久坚持。
而如今,妈妈把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我没有理由不抓住。
“好,我答应,当然答应。”我急切地应着,生怕晚一点她便会反悔,“我也是这样想的,肯定不会先斩后奏,一定会跟你们商量。”
“这还差不多。”妈妈玩笑般地说出这句话,让方才沉郁的氛围渐渐消散,变得轻松起来。她的声音渐渐变远,似乎拿开了话筒,对着身边的人说:“来,老头儿,跟汐汐说两句。”
隐约地,我听见襟角摩擦的声音,然后传来的爸爸不耐烦却温柔的话语:“有啥好说的,你不都说完了吗?不说了不说了,没得啥子可说的。”
他便是这样,最强硬,亦最沉默,把所有的难过吞进心里,咸涩成坚强的颓石。虽然爸爸的嘴不太会说好听的话,心却是最柔软的。我知他爱我,亦知他对我的祝愿。这便足够了。
未曾想到,过我的父母这一关,竟是这样容易。只要让他们知晓我没有受委屈,便能获得宽容与理解。想起很早以前听说过的一句话,在中国,长辈听小辈的,孩子有什么要求父母都会尽量满足;但在阿拉伯,小辈都听长辈的,只要爷爷在,就没有爸爸开口的份。如今,初战告捷,不知道穆萨的家人那关,又该如何过?
挂了电话,转过身,惊讶地发现穆萨就在身后,正皱着眉头看我,满面忧心。一见我回头,便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你父母打来的电话,怎么样了?”
我绕着弯子,避而不答:“你怎么跑出来了?不上课吗?”
“看你那么着急从教室跑出来,我哪还上得了课啊。”他捉住我的手,紧张地问,“快告诉我,是不是你父母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