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愿意?”
祁琅看着莱斯不动弹,只抿唇死死盯着自己,不禁挑了挑眉。
莱斯心中一跳。
作为帝国最美丽高贵的小公主,少女挑眉的模样当然很美。
弯弯的眉毛,小巧的鼻梁,鲜花般红润的嘴唇,一双狭长的黑眸微微眯起,像是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但是莱斯却恍惚看见,在一声声清脆的叩击声中,她身上的光晕渐渐收敛,周围深色的晦暗背景浓雾般扭曲,一寸寸向他扑来,宛如深渊张开的巨口欲将他吞灭。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角冒出,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白皙的皮肉里。
无声无息的,他缓缓屈起膝盖,握着一拳的血,跪在华贵而冰冷的地砖上。
他低着头,汗湿的碎发遮住眉眼,却从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见自己的脸,一片惨白的狼狈。
指骨叩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祁琅看着垂着头跪在面前的青年,才终于笑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闹得这么难看,我也很为难啊。”
莱斯听见少女慢悠悠的声音,仿佛惊雷在他脑中震响,嗡嗡的轰鸣声,让他脑中混沌一片。
好半响,他才哑着嗓子,低低说:“这不是催眠。”
她仅仅是d级,而他是a级。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催眠术,可以让弱者突破强者源能的屏障,使后者受控于前者。
祁琅笑眯眯回答他:“我也没说过这是催眠啊。”
莱斯的心彻底沉到谷底,他闭了闭眼。
是他大意了。
她回来这一路上,他眼看着她与克里斯嬉笑怒骂,看着她随心所欲懒懒散散,就以为她对所有人都会这样。
甚至刚才,他冷眼看着她测试那个侍女,虽然惊异于她不知何时学会了催眠术,但也仍然不以为然——他自信这对自己不会起作用。
活泼,正直,嫉恶如仇,宽厚,爽朗,暴脾气…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寸步不离地观察,仿佛一个精密的机器人一条条的分析计算,给她的性情下了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判断,并早早据此准备好了辩词和应对的方法,他甚至还隐隐等待着看她会因为他吃瘪跳脚的样子。
但是今天,这一刻,之前的所有判定都被生生碾碎。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他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她的表象,是她故意展露、或者说愿意展露的那一面,但是真正的她,就像一个黑洞,神秘莫测、遥不可及,又不可捉摸。
莱斯突然笑了。
那笑容褪去了那一层假面般伪装的恭敬和柔顺,削薄殷红的嘴唇衬在雪白的面颊上,竟然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艳丽。
“殿下很厉害…”
他嗓音轻柔,缓缓抬起头,瑰丽的碧色眼睛直视着她,显出近乎深情的深邃与专注:“我输了,我愿意任您处置。”
祁琅歪歪头,意味不明重复了一遍:“任我处置?”
莱斯凝视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是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啊。”祁琅打了个哈欠儿:“那我先问你,你是大皇子的人?”
莱斯平静说:“我不是大皇子的人,我只是偶尔为他做事而已。”
祁琅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区别?”
“有的,我的殿下。”莱斯微笑着说:“我并不效忠于大皇子,我也不打算效忠于他,我只是在我们利益相同时会选择协助他做一些事。”
祁琅淡淡说:“比如这次逃婚?”
“是的。”莱斯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个话题下的杀机四伏,仍是那样彬彬有礼的模样,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坦然的凉薄:“您忘了吗,您与西塔尔司长的婚约是三皇子提出的。
西塔尔家族财富雄厚、西克塔司长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前途无可限量,为了避免皇族的忌惮、也为了支持儿子前路坦途,西塔尔族长请求与公主联姻;而陛下膝下众多未嫁的公主中,您是唯一的嫡公主,当然是最出众的人选。所以三皇子与西塔尔族长达成过协议,他极力促成此事,而西塔尔家族则给他以更多的支持。”
他顿了顿,见祁琅没有打断的意思,就继续说:“大皇子殿下当然不能眼看着西塔尔倒向三皇子,所以他要破坏订婚,并且要以此给西塔尔家族一个警告。
他暗示与您关系要好的丽塔公主劝说您逃婚,派人在婚礼上制造混乱,而他又为了避免与我发生正面冲突,提前在皇帝陛下那里找了一个借口将我调走,您知道的:家族里出了岔子,需要我回去看一看。”
“你倒是看得很明白啊…”
祁琅盯着他,凉凉说:“所以,你就顺水推舟了?”
莱斯眨了眨眼睛,突然轻笑一声。
“殿下,也许您怨恨我,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
他无奈地说:“我曾经旁敲侧击地劝过您,但是您那时对君朔阁下一往情深、对丽塔公主深信不疑、也对这桩婚约厌恶至极,您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逃婚,我又能怎样?
大皇子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我身后还有我的家族,而我已经在您身边荒废了三年,凭借我一人根本无力对抗大皇子,更何况他已经把一条畅通的退身之路摆在我面前,难道我要不识相的拒绝,而执意为了一意孤行的您,把我和我的家族都搭上?殿下,请恕我冒犯,但是原来的您,并不值得我这么做。”
祁琅静静地听完,饶有兴致地问:“什么叫原来的我?”
莱斯微笑着看着她,碧色的眼睛在阳光中折射出温柔又艳丽的光彩。
“因为那时的您怯弱、柔软、无能,只沉迷于虚幻的爱恋、祈求强者的仁慈和垂怜,只想做一个高贵却脆弱的金丝雀,但是现在的您不一样了。”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若有若无的蛊惑:“我能感觉到,以后的您会带给我很多惊喜、您也终于可以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也可以安心地、彻彻底底地臣服于您、忠诚于您、奉献于您,而作为一个合格的、已经选择了效忠的臣子,我发誓,如果是对现在的您,那么无论将来前面是怎样的危险,我都愿意为您去披荆斩棘。”
祁琅托着腮,静静看着这个原形毕露之后、浑身张狂着妖异与魅惑的俊美青年。
这个男人就像一条蛇,理智,冷血,虚伪,凉薄,但是也因此,能让他真心臣服的话,他会成为一把很染着毒的锋利武器,让她的敌人为之胆寒
——只看那个傲慢张狂的大皇子还特意向皇帝请旨,一定要把他派出去,忌惮到不想与他正面对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本事。
他的态度和言辞已经鲜明的表达出臣服和柔顺的意味,而他的臣服也非常真诚而有说服力,她相信即使这一刻她让他脱下衣服他也会微笑着照做。
也许她应该同意,她应该站起来走过去亲手把他扶起来,告诉他过去的他们都有错,过去就过去了,重要的是未来他们的重新开始。
祁琅又忍不住笑了。
她散漫地靠进沙发柔软的软垫里,舒展着身体,然后才抬眼直视着青年的眼睛。
“莱斯特米尔安。”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算无遗漏、能屈能伸、英明决断,挺骄傲的?”
第九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理解你、原谅你,和你同修于好,咱们君臣携手一起共创美好未来?”
莱斯的笑容微微僵硬:“殿下…”
“那你就错了。”
祁琅摇了摇头:“如果你只是我的侍女,我普通的侍从,那么我会放过你。因为我们之间的牵绊只限于侍从与主人,我付给他们佣金、给他们庇护,而他们为我服务,他们没有为我舍生忘死的义务,所以如果这种情况下,你有本事保全自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你不是,莱斯。”
祁琅站起来,她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连我那个白捡来的、被我逃婚的任性行为挫伤了脸面和尊严的前未婚夫,都会尽可能地保全我的名誉而孤身追出来找我,但是你,我的副侍卫长,曾在皇帝陛下面前发誓效忠于我、与我有着三年友谊的骑士,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冷眼看着我走进敌人的陷阱里,成为你脱身泥潭的踏板。”
莱斯抿住唇,脸色有些苍白。
“我知道,骑士在如今不过变成了一种高贵的修饰词,不具有任何价值,但是我始终记得在古老的时光之前,真正的骑士准则,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灵性、诚实与公正。”
祁琅凝视着他,似笑非笑:“莱斯,我的好侍卫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做到了哪一点?”
莱斯嘴角轻微地抽了一下。
“也许你还在为自己的理智和果决而骄傲,你认为你做了最符合利益的正确选择,但是在我看来,其实很可笑。”
祁琅双手插兜,散漫又慵懒地轻笑,那笑声如一把尖刀直直捅进青年的心口,在猩红的血肉间淋漓尽致地切割:“我笑你自以为是,笑你目光浅薄,笑你只能看见你目之所及的那一点小小的空间,当你放弃真正可贵的东西而得到一时的某些虚幻又浅薄的利益的时候,你也放弃了去看山有多高、海有多深、星海有多么无垠的机会。”
总有人觉得坚贞的美德可笑而毫无意义,总有人觉得在一个扭曲又黑暗的世界中随波逐流置若罔闻才是最好的处事之道。
他们却不知道,不知不觉地被同化,才是最可怕的失格。
“殿下。”莱斯突然开口,低哑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晦涩和讽刺:“您现在当然可以这样居高临下地嘲弄我,但是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上,那——”
“——那是你的无能。”
祁琅淡淡打断他:“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莱斯哑然。
他想反驳,想嗤笑,但是对上少女那漆黑深邃的眼神,那些话突然就噎在嗓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也许是的。
三天之前,所有人都觉得逃婚了的蒂安小公主逃不过“病逝”的下场,她要么死在绑匪手上,要么会作为保全皇室尊严的工具被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但是她跌破了所有人的眼睛,她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让皇帝陛下亲自开口保全她、甚至连一点处罚都没有。
逃婚的事被直接抹消,与西塔尔家族的婚约也就此中断,但是西塔尔继承人不仅没有与她结仇、反而和她建立了更为亲厚的关系,而她的身份更从一位联姻的公主变成了一位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公主……
很多事不想还不觉得,莱斯一回想,却恍然,这短短三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蒂安公主的地位和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是这一切,就那么理所当然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甚至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就直接隐没在她随性又轻巧的言行举止间,让包括两位皇子在内的人都甚至不觉得如何震惊或忌惮,而是下意识的忽略了过去,只当是某种巧合或好运。
但那真的只是运气吗?!
这一刻,莱斯突然感受到和克里斯那时如出一辙的后怕和齿寒。
现在的蒂安公主,太可怕了。
莱斯只觉得手脚发凉,他习惯性地低下眉目收敛表情,但是下巴突然一紧,被纤细的手指强硬地捏住,抬起来,迫使他直视公主的眼睛。
“老低头做什么,又偷摸憋什么坏。”
公主的语气又渐渐轻快了起来,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他下巴俊秀的轮廓,莹润的指甲在脸上若有若无的划过,光听她调侃似的声音和动作,会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该是多么亲密的老友。
“所以现在你知道你自己以前真正错在哪儿了吗?”
她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莱斯死死盯着她剔透冷静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全身都在轻颤。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毫不留情的刨白、羞辱,无法挣脱的被掌控、被碾压。
青年白皙的脸上泛起靡艳的红霞,他碧色的眼中有惊涛骇浪,化为阴云般的晦涩幽邃,却又在公主睥睨锋利的注视中,一寸寸烟消云散。
他紧绷的肩膀渐渐松懈,连繁复礼服上挂着的勋章和宝石都像骤然黯淡无光。
“我错在无能又自以为是,错在傲慢而不以为然,错在将忠诚与牺牲视为玩笑,错在为了浅薄的利益而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