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宅,置于一片松林涧谷间。晚上来看是宅院,如果白天来看便为薛尚书墓。而薛尚书,就是那五都巡环使生前的称呼。
鬼宅大而华美,高门大院,有灯火隐约若现,很是气派。
尽管郁荼今日在左玟的示意下没有任何表现,那那丫鬟见到了小七的手段,也深感畏惧,不敢再放肆。
自觉地上前去敲响了门,前来开门的却是个健壮的仆人。
“谁呀——咿,你不是去了泉州?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丫鬟摇摇头,对其使了个眼色,道是,“我奉郡君之命请来了泉州左同知,你快进去通禀。”
她是郡君身边的人,大丫鬟地位都要比外面的仆人高一些。那仆人闻言,连忙把门打开,自己进去禀报。
丫鬟本也想跟上,去提醒一下郡君这个凡间的官员并不是那么普通。但她刚想动身,却听得身后左玟道,“我想看看这位郡君的真实面目。”
这话音一落,她顿时就发现自己被一股极其阴寒森冷的气息笼罩。颤颤回头,就见那一直跟在左玟身边的白步袍少年阴冷地盯着她,双眸竟是血一般的猩红。
那丫鬟打了个激灵,身子一缩,差点没咬着舌头,惊恐地保证,“小奴,小奴一定不乱说话。”
那股气息比巡环使还要可怕,她登时息了提醒郡君的心思,安安分分给左玟等人引路,一直行到会客大厅坐下。
大堂内灯火通明,装饰摆设都非常华美精致。
辛氏姐妹两有些紧张,坐立难安。郁荼、小七还有左玟的姿态就坦然淡定的多。略坐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扶着一个打扮富贵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那老太太体态丰腴,五官亦不差,只是眉眼间自带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意味,削减了老年人该有的慈和。
在上首坐下,她眯眼看着左玟,先夸赞一句,“后生好俊的相貌。”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左玟客套,就轻描淡写的晃过了左玟和郁荼小七。板着脸转向一旁站立不安的辛十四娘,怒道,
“贱婢还敢回来?收了老身的金花还逃婚,让老身在外甥面前丢尽了颜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纵你回家,直接洞房也就没得这些幺蛾子了。”
此番话直说得辛十四娘脸色发白,左玟皱起了眉头。正想说话,却见辛十四娘狠狠咬了咬唇,走出一步,道,“我本就无意婚嫁,一心向道求仙。郡君何必要逼迫于我?”
十四娘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让左玟见了只觉赞赏,可在郡君眼里却无异于冒犯。
老太太语气蔑视道,“老身那外甥也是名士,钟情于你乃是你的福报?区区野狐精,不过是舞弄媚态,讨男人喜欢罢了,哪来的那般自大?”
听到这里,被那郡君有意晾着的左玟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郡君说这话,本官却不能苟同。”
老太太冷眼看过去,“后生有何高见?”
她到如今还是将左玟称作后生,并无半点尊重。知道内情的丫鬟吓得打颤,但在鬼王的压力下不敢抬头开口。小七握了握拳头,和郁荼对视一眼,暂且隐忍不发。
左玟自觉一向尊老爱幼,但今日面对这位郡君老太太的言谈和行为,着实很难不生出厌恶的情绪。
她坐在椅子上,神态似笑非笑,道是,“辛家姐妹皆是靠自己修行,不仰仗他人之势,一心向道,其志可嘉。郡君您却……呵呵,方才听郡君对十四娘甚是不耻,可本官倒是认为,十四娘胜过郡君远矣啊。”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谁都听得出,她是在嘲讽郡君靠丈夫的荣荫获得地位,没有资格贬低辛十四娘。
那郡君生前是尚书夫人,死后是又得封郡君,靠着丈夫的官职,被几百里的鬼狐捧着。哪里受过这种气?
闻言大怒,起身怒斥道,“后生安敢对长者无礼?我乃五都巡环使之妻,阴府亲封郡君。享百里香火。你敢说老身不如那野狐精?”
左玟也站起身,一改往昔温润,目光锐利。
自学堂内与那些女孩们交谈立下十年之约后,左玟心里一直都憋着一口气。今日面对这不讲理仗势欺人的郡君,难免就带出了情绪。
尽管这事明明有更好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但她此刻却都懒得去想了。只想出一出胸前的恶气。
迎着老太太的怒火,左玟与之针锋相对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郡君想要晚辈的尊重,是否先问自己,立身可正,行事可公?您所受之荣光,并无一项出自于己。将一身荣辱系于夫家,仗势欺人,何贵之有?”
小七在一旁接话,唯恐天下不乱,“对对对!小七也这么以为。你个老鬼不干好事,指望谁尊重你呢?”
这小萝莉最近常跟草儿她们在一起,如今收敛起气息来就跟普通人一样。
郡君自己没有修行,也看不出小七和郁荼的特殊,只当是三个凡人。
本来就被左玟说得气恼,可对方姑且还是个“男人”,还是个“官”。但再让个毛丫头补刀,就绝对不能忍了。
当即对左右野狐小鬼道,“还不给老身拿下他们!”
此令一出,那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鬼宅霎时变了氛围。灯光尽熄,黑风怨气呼啸。
狂风中,鬼影鬼狐袭向左玟一行,发出鬼哭狼嚎,谄媚讨好,
“大胆小子,敢辱骂郡君。”
“小的为郡君出气——”
左玟立在原地,抬手摸了摸发带,而后又放了下去。
小七嬉笑着,“等了好半天,可算开打了。”
遂放出金色雷光,噼里啪啦往下坠,五雷正法直轰得鬼宅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众鬼狐四散而逃。
“雷法,是雷法!”
“郡君快跑!”
“快去找巡环使大人回来——”
冷眼旁观的鬼王郁荼神色淡漠,度朔之印飞出,在半空里放大,射出乌色光芒,笼罩这一片土地。
乌光照射之下,所有试图逃窜的鬼狐皆被困在度朔印的范围内,不得逃出。
混乱的场景落在左玟眼底,看了良久,她心中那口闷气缓缓平息。
摇了摇头,左玟轻轻抚摸着腕上的佛珠,用以清净心扉。
叹息一声,她自嘲道,“还是磨砺得少了,因为这点小事就乱了心态,往后岂能实现那个愿望。”
就在她自省过后,准备让郁荼小七收了神通再好好谈话之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
“何方宵小,胆敢在本官坟头放肆?”
却原来这鬼宅就在薛尚书的墓地上,鬼宅一有异动,那距离此处不远的五都巡环使立刻就有了感应。赶忙往家里来。
左玟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坟头蹦迪,勇撩虎须。叫回来看到这一幕的薛巡环使,如何不怒?
当即就要役使随从鬼狐,加入战场。
一道冥府官印飞上空,对上半空的度朔之印。
郁荼冷眼瞧着,并无丝毫慌乱。却不想,那两印玺还未相碰,赶回来的薛巡环使陡然停下,惊呼一声,“度朔?”
喊出这声以后,他甚至顾不得自己的坟头。急忙收回官印,将一道紧急信息通过官印传向幽冥地府。
讯息发出,他眉目难掩喜色,“本以为是恶星上门,原来是要升官的好机缘……”
……………
而与此时,远处山林中,一夜行的僧人感应到佛珠的异动以及暴动的幽冥力量。
那张平静祥和的面容微微一变,难得添了分焦色。周身佛光朗朗如日,极速朝此间而来。
第107章 罗酆六天
酆都山,乃酆都大帝所辖之鬼所。山下有元洞,洞中有六宫,为内宫。山上又有六宫,为外宫。六天六宫,皆居承鬼神,是为罗酆六天宫。六天宫分别为(纣绝阴天宫、泰煞谅事宗天宫、明晨耐犯武城天宫、恬昭罪气天宫、宗灵七非天宫、敢司连宛屡天宫)。
与十殿阎罗掌管转世轮回不用,罗酆六天更偏向于军署的职能,直属酆都大帝统率。
却说那薛巡环使乍见度朔印,连什么老妻、什么坟头都顾不上管了,第一时间就是召回官印,将讯息传往阴府。
事关“度朔之山”,酆都大帝早在度朔气息出现在阴府之时(即陆判被郁荼砸坏肉身之时),就下达了敕令。
凡阴府所属,发现度朔印,必须放下一切手中的事,将度朔印的消息地点上报罗酆六天。
幽冥界,罗酆六天宫——
十二位军使几乎同时被惊动,通过印玺的传音禁制简单交流过后,宗天宫的楚军使当机立断传讯薛巡环使,令其拖住持有度朔印的人,罗酆六天的幽冥鬼使很快就到。
讯息传出后,罗酆六天仅留六宫军使镇守,其他六宫军使各自点了人马,于血塔前集合。即刻传往距离那处最近的人间通口。
而收到罗酆六天传讯的薛巡环使,心知能否脱住郁荼,事关自己能否升官的大事。也知晓自己不是度朔印的对手。
要知道,度朔印与传闻中的东方鬼帝神荼郁垒镇压的度朔神山相关。如若不是需要陆判抓人间的鬼王用来填鬼门,那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给他们这样等级的鬼神使用的。
想到此处,薛巡环使不免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在地狱里受苦的陆判。
当初那厮手持度朔印在人间抓捕各地鬼王,如同钦差大臣一般的地位,他们这些地方上的阴府官员谁不让他三分?
也不知道后来是得罪了哪位后台够硬的贵人,听说惹得某位神尊亲自派化身到幽冥地府问责……
却是因为妙乐天尊的身份秦广王不敢声张,故而旁人只知个大概。薛巡环使是想破头也不会想到,陆判开罪的那个贵人就在他面前,刚刚被他的老妻得罪。而且,很快他也要得罪贵人了。
默默估算了一下阴府鬼使到来的时间,薛巡环使正琢磨着该用什么方式拖延时间,就听得一声洪亮的“阿弥陀佛,诸位且慢”。
一时间,不论薛巡环使还是左玟一行都停下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茂密的林子里,金色佛光普照,驱散了一切黑暗。佛光的源点却是个相貌端庄妙好的和尚。见他眉心一点红痣,目光悲悯,眼中有无限的慈悲。
薛巡环使知晓这样威力的佛光定是高僧大能,不敢轻慢。目光微闪,他拱手道,“不知大师从何而来,为何打断我等?”
这位薛大人做了几百年官,尤为精明。一口就把自己停手的缘由归结到了和尚身上。
与其忌惮尊敬的表现不同,左玟见了那和尚,却是眼眸发亮,上前几步,欢喜唤,“优昙大师!”
优昙?这个名字对常年在阳界的阴官而言并不陌生。薛巡环使瞳孔微缩,眼里惊疑,
“优昙佛子……”
佛子突至,可千万别出什么变故才好。
和尚神情不改,语声温和,“左施主。”
这幅模样全然看不出赶来之前的焦急。清清淡淡,好似他真是无意路过遇到了左玟。
走到左玟身旁,对阴着脸的郁荼微微颔首,优昙方才回答薛巡环使道,“贫僧优昙,从京城而来,途经此地。这位左施主是贫僧的朋友,不知二位有什么纠葛,可否说与贫僧一听?”
那薛巡环使目光闪了闪。走过来,摆出一副正直官员的模样,义正言辞道是,“本官在外处理公务,佛子的朋友却擅自毁了本官的家宅,欺辱本官的妻子……但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想来佛子的朋友不会是卑劣之徒。看在佛子的面子上,本官可以再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的目光故意略过操纵度朔印的郁荼,看向被郁荼小七护在后面的凡人左玟。
薛巡环使是多精明的鬼啊。他有心拖延时间,自然是借坡下驴,试图利用突然出现的优昙达成目的。
且他一眼就觉出左玟恐怕才是遏制鬼王龙女的关键人物。便转向左玟,道,“那后生,本官见你也是识文懂礼的书生,可否给本官解释一下你们这么做的原因?”
那薛巡环使之前跟他们相距甚远,不是很大声音根本听不到。再来官印传信只有本人知道,旁人看不出什么。所以左玟等都不知薛巡环使是拖延之计,还当他真是要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