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想知道,视频里的高力鸣到底是刚开始下毒,还是已经下毒过很多次了。如果是新手,会比较不熟练,时间就会长一点。”
“你竟然能想到这一点。”季冬允挑了下眉,“那有结论了么?”
“他应该是新手,甚至是第一次,因为和我的时间差不多,我还比他要快一点。”
薛芃重新按下计时器,又拿起针筒和凝珠,一边说一边演示给季冬允看:“其实这种下毒方式并不容易,如果刺中的是凝珠比较光滑凸起的部分,那就会有明显的针孔痕迹,而且里面的洗衣液还会渗出来,所以要将针头从比较边缘的地方扎进去,就像是这样……”
话落,薛芃又按掉计时器,示意季冬允看上面的时间。
“你看,从我拿起凝珠,到注射,到放下,一共要十五秒。如果不小心手劲儿大了,这个注射过的凝珠就会留下破绽,要重新做。我检查过李兰秀家里这些凝珠,根本看不出做过手脚。而且她家里有三盒下过毒,一共三十六颗,这样算下来,最起码要九到十分钟,这还不算中间有可能会不小心挤破几颗。”
听到这里,季冬允的笑容渐渐收敛了,随即戴上手套,按照薛芃说的方式试了一次,果然不简单。
季冬允将针筒放下,说:“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手要稳,心也要细。”
“这还只是第一步,我也试过水银香烟的做法,还有将百草枯和洗衣液调配在一起,这一整套过程下来起码要一小时。因为毒性会挥发,所以要一直保持开窗,中间也不能离开去做别的事,每个环节都要谨慎,还要小心别沾到衣服。”
说到这,薛芃下意识皱起眉,她怎么都不相信,高力鸣会是那么有耐心又足够细心的人。
季冬允说:“或许还有另外一个人帮高力鸣一起做。”
“我也是这么想,可惜没有证据证明。防毒面具、百草枯的瓶子、针筒,还有装水银的容器,上面的痕迹都擦掉了。”
“那这个人倒是很聪明。”
薛芃没应,只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听说历城这次的案子很刺激。”
季冬允先是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小晨又到处乱说了?”
“不是。”薛芃摇头,“是历城那边传出来的,内部基本都收到一点风,而且出事的还是名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猎奇心理。”
“猎奇心理?你也有八卦的时候。”
“我只是单纯好奇尸检过程。历城公安局特意把你叫过去,可见这个案子不仅棘手,还非常有难度。那个模特是在自己家里出事的,听说小区的安保做得很严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就很大,那就顺着受害人的社会关系调查就好了。我不懂,这样一个案子为什么要特意把你叫过去,思来想去,应该是这具尸体上出现了一些超出边界,令人费解的东西。”
“真是不得了。”季冬允无奈的摇头,“不愧是冯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逮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想到这么多。不过你知道的,我有保密的义务,不能说太多。”
薛芃带着一点得意:“我知道,我也只是想通过你的反应,验证自己猜的到底对不对。”
季冬允“哦”了一声,再度将双手插进袋里:“我可是什么反应都没给你。”
停顿一秒,两人一起轻笑出声。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嗯哼!”
屋里两人同时转头看去,这时进门的正是孟尧远,陆俨就在他后面。
孟尧远一上来就阴阳怪气:“我在外面风吹日晒,你们倒好,在这里有说有笑。”
薛芃扫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转而看向陆俨。
陆俨也刚好看向这边,只一眼,就不动声色的挪开,随即问季冬允:“听你们的话茬儿,好像是在聊历城那个案子?”
季冬允只笑了下,没应。
薛芃问:“你们这趟调查的怎么样?”
陆俨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季冬允就先一步说道:“这案子与我无关,我先去忙了,你们聊。”
*
直到季冬允消失在门外,孟尧远走过去把门关上,折回来说:“哎,季法医是不是生气了,好像不太高兴啊,我不就开玩笑说了一句吗?”
薛芃和陆俨都没搭理他,只是看着对方,沉默了两秒,同时开口。
“你……”
又是一秒的停顿,陆俨道:“你先说。”
薛芃:“哦,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有新发现。”
“巧了,我们也有。”陆俨淡淡笑了,目光扫向台面上的物证,“你先说你的。”
薛芃很快将刚才的发现结合整个逻辑链,跟陆俨描述了一遍。
孟尧远原本在几步外,听着听着也走上前,脸上的戏谑也渐渐没了。
陆俨更是神情严肃,垂眸敛目,直到薛芃叙述完,他拿起一个做过手脚的凝珠,一边仔细寻找着针孔,一边轻轻用力捏了捏。
薛芃说:“其实就算做得粗糙一些,李兰秀也未必能发现,她毕竟年纪大了,有老花眼,而且洗衣服的时候,都是这样捡起一个凝珠顺手丢进洗衣机,有谁会先拿在手里寻找针孔呢?”
陆俨放下凝珠,眯了眯眼,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钟钰的言行举止。
“先不说下毒的人是高力鸣还是钟钰,就说这个过程好了,这个人性格里一定会带有偏执,还有点完美主义,做事情有点较劲儿,有点强迫症,一旦决定了目标就不会放弃,再麻烦的工序都会尽量做到最好。”
接着,薛芃又将高力鸣的视频播放了一遍。
等视频播放到中段时,薛芃按了暂停键,指着画面说:“看到没有,高力鸣已经戴了手套了,可当百草枯母液和洗衣凝珠蹭到手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就往身上抹。一般做这个动作的人,都不太注意小节。怎么看高力鸣都不像是能独立完成整个下毒过程,还能做的这么‘完美’。”
孟尧远忽然问:“你是想说钟钰一直在帮他,而且还完成了绝大部分工作?”
“是有这个可能。”
“可现在只是证明高力鸣粗心大意,无法证明有他人帮忙。也许就是高力鸣一个人完成的呢?”
薛芃抿着嘴唇安静两秒,似是欲言又止。
陆俨见状:“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薛芃轻叹了一声,说道:“其实从心理活动和行为上分析,我认为以高力鸣的性格,是无法完成整个下毒过程的,更何况还做的这么细致。而且,心理分析也不能作为证据。”
陆俨:“你先说说看,就算不能作为证据,也可以帮忙剖析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动机。”
薛芃垂下眼,一手拿起凝珠,另一手拿起针筒,一边寻找着“完美”的下针点,同时说:“人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在这一个小时的下毒过程里,无论我多么专注的做事,都不可能做到大脑完全放空。”
陆俨:“在这个过程里,高力鸣一定会思考,也会产生很多想法。”
薛芃放下凝珠和针筒,说:“虽然我知道我是在做实验,这些凝珠不会有人使用,可是只要我一想到高世阳和李兰秀的死因,我脑海中会浮现出那张全家福照片。我只是一个外人,都难免唏嘘,那么高力鸣呢……”
“高力鸣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给养父母下毒,也知道这些东西完成之后,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他一定也会想起和养父母相处的片段,也会产生愧疚、怀疑、迟疑,甚至是后悔的情绪。”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的话,倒是有点道理……”孟尧远跟着说:“就像人在产生自杀念头的时候,会有一个13秒的周期。只要度过这13秒,自杀的意愿就会消失。虽然这个数字不是绝对的,但这个道理其实也可以适用在下毒者身上。如果高力鸣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放弃这个念头,这就说明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而且很坚决,就是要致他们于死地。”
陆俨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靠在实验台前沉思着。
直到薛芃和孟尧远一起看向他,他才抬了抬眼皮,说:“下毒者不只是要致他们于死地,这个人试图实施一次‘完美’的犯罪,还要被害者死得非常痛苦。”
陆俨停顿一秒,继续道:“就像刚才说的,无论是自己服毒,还是给人下毒,产生念头的周期其实很短。所以大部分下毒案都是一时冲动犯下的,根本没想清楚后果,也不会经过深思熟虑要将毒药稀释到什么浓度。而受害人被下毒后的反应就会很剧烈,很容易就被发现。”
薛芃:“可是这个案子的下毒过程,每一环都考虑的周到、详细。以高力鸣的性格,他很有可能在计划阶段就放弃了,或是十分草率的直接下“猛药”。”
这话落地,三人一起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就算分析得头头是道,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下毒者不止高力鸣一个,甚至于整个下毒计划都是钟钰制定的,她还教唆、操控了高力鸣,“帮”高力鸣实现了“完美”的犯罪过程,可到目前为止,仍是缺少有力证据去证实这一点。
半晌,陆俨率先打破沉默:“不管怎么样,还是有一点突破的。昨天为止,咱们只是怀疑钟钰参与,甚至是教唆高力鸣来下毒。而今天这些实验,就将这个可能性变得更高了。”
薛芃笑了下:“是啊。接下来,我会顺着这个目标继续检验物证,指不定就会找到那个‘疏’呢?”
“书?什么书?”孟尧远问。
陆俨却没吭声,只是看着薛芃,勾唇笑了。
孟尧远见状,当即翻了个白眼,嘴里念叨着“哎,受不了,受不了”,很快脚下一转,边往外走边说:“这里让给你们了,我换个地方!”
*
等孟尧远离开,薛芃便开始收拾台面,说:“今天可有的忙了,还有两箱物证要查,要是查到痕迹,还要送去理化实验室做鉴定。不过最终的报告,你可能要多等一等了。”
“辛苦了。”陆俨说。
薛芃看了他一眼,问:“对了,你刚才回来的时候说,你们也有新发现,是什么?”
陆俨很快讲起这趟的收获。
当孟尧远在高力鸣租的农家小屋里取证的时候,陆俨也在村子里走了一圈,而且沿路还询问了不少见过高力鸣的村民和农家乐租客。
听房主和附近租客、村民的描述,高力鸣每天的遛弯路线,都是出门后左转,绕村子半圈,再沿原路返回。
陆俨就顺着高力鸣的路线走了一遍,发现高力鸣每天的目标都是一座观景台,上去以后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田园风光,而且他每天傍晚都会上去待半个小时。
陆俨:“我上去看过,风景是很不错,但也没必要每天上去发呆半小时。当然,如果他是上去望风,或是等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薛芃一顿:“你的意思是,他是在等钟钰?”
“两年前,钟钰和高力鸣就一起去那里度过假,也曾经上去过观景台。而这次高力鸣自己一个人来,听村民说,他每次上去都是朝东边看。东边就是公路,来往车辆要进村,一定会经过那里。”
“所以,高力鸣有可能是在等人来接他?也正是因为他一直站在观景台上,才会第一时间发现警车?”
“高力鸣在这里藏身之后,钟钰用自己的手机号给他播的电话,他就再没接过,那是因为他们约定好了,钟钰用公共电话打给他。我想,他们在最后一通电话里一定通了气,钟钰将这边的进展告诉他,还跟他约了时间,等事情解决后会在傍晚的时候过去找他。”
可李兰秀的尸体被发现后,还不到两天,钟钰就被带到警局问话,不可能再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高力鸣,更不可能于傍晚去郊区。
高力鸣的手机一直都是开着的,但他关了定位,他叫车去郊区的时候,中途还换过两次黑车,没有网上叫车记录。而东区分局只追查到第一辆网约车的路线,大概锁定高力鸣的跑路方向,若不是钟钰提供了藏身地点,恐怕高力鸣还要在郊区猫上几天。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高力鸣的手机上出现很多陌生号码,当然也有钟钰的手机号,但他们约定过,除了公共电话亭的号码,其它的一概不要接。
然而随着电话越来越多,高力鸣心里一定很不踏实,而且一个人藏身,本来就很容易胡思乱想。
直到高力鸣看到热搜,看到网上那些评价他如何毒害养母的消息,心里更加着慌,必然也会吃不好睡不安。
他甚至想过,要是再想不到办法,下一步可能就会在媒体上看到自己的通缉照片了。
这个时候,高力鸣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出现,安抚他的情绪,告诉他应该怎么办。
这些都是陆俨顺着高力鸣的行走路线时,通过换位思考的方式,将高力鸣的心理活动还原的。
说到这里,陆俨又话锋一转:“其实高力鸣做的最蠢的事,就是听信钟钰的话,甘愿老老实实的躲起来。但凡他动点小脑筋,先发制人,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薛芃忽然笑了下,说:“听的你形容,感觉他们很像是一对的alpha和beta。”
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俨目光微亮,所有的线索和分析,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串了起来,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alpha female和beta male。”
alpha和beta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钟钰就是那个alpha,意思就是“领导人物”,而高力鸣就是beta,是依附型且没有主见的“小可怜”。
不仅如此,钟钰还有点表演型人格,更是个完美主义,尽管她一直在掩饰这一点,却在不经意间,透过一些下意识的习惯动作露出破绽,比如她会非常注意自己的妆容和仪态,所以就算是在icu门口,她也会抽空补个妆,为下一刻的粉墨登台而自我审视。
薛芃:“如果高力鸣真是beta male,那他是不会动小脑筋的,更不可能先发制人,去反抗钟钰。钟钰就是他的‘脑’,他只是个执行指令的傀儡,没有独立计划的能力,脾气又急躁,又受不住物质诱惑,很容易受人摆布。”
执行指令的傀儡,没有独立计划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