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郁说着去了厨房,施如令觉得她看上去有点儿失落,于是体贴地问:“小郁,你淋了雨,没事吧?是不是觉得冷?”
“没有的,我很好。”
连着几天放晴,蒲郁没机会遇上撑伞的先生。星期四的晚上,她帮正忙着的师父接电话,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好,我找莲生师傅。”
蒲郁握着听筒,呼吸变得缓慢了,“师哥在忙,你请讲,我代为转告。”犹豫一瞬,还是补充道,“吴先生,我是小郁。”
“哦,这样啊。我想问衣服做好没有?”
“甚是抱歉,我们这个月的单子排满了,先生的衣服最快得等到四月中旬了。”
“四月中啊……”电话那边的人陷入思考。
蒲郁忙道:“是我疏忽了,之前忘了这回事,师哥可能以为我讲了,也没有提。先生等不了的话,暂且取消订单。”
那边的人一顿,“取消的话,后果你来承担吗?”
“呃……是的,这个先生无须担心。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
“扣你的工钱?”
蒲郁不正面回答,只说:“是我的疏忽。”
笑声从听筒传出来,更低了几分,惹得她耳朵发烫。她听见吴祖清接着说:“我只是在想,四月天穿不住羊绒料子了。”
“无妨,放着就放着。”吴祖清低喃,似是自言自语,“明日穿那套好了。”
蒲郁追问:“请问先生取消单子吗?”
“在?”
“叫二哥。”
蒲郁心下一窒,仿佛听筒漏电,滋滋冲进指尖,贯入全身脉搏。
半晌,她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我二哥过世了。”
那边的人一愣,随即轻声笑起来,又很快打住,说了句“对不起”。电话就这么挂了,蒲郁听着忙音,怔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第二次电话响在一个时辰过后,蒲郁不想接了,但目及之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张裁缝被铃声吵得不耐烦,喊道:“小郁,接电话!”
蒲郁去接听,知道是冯公馆打来的,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在听了对方的请求后,又提了起来。
酒会在明日,冯四小姐临这时忽然闹脾气,称没有满意的衣裳,拒绝出席。冯太太请小郁过去一趟,无论是改还是新做一件,一定要把四小姐劝住。
蒲郁把情况告知张裁缝。张裁缝皱眉头,“这么急的呀?”看壁上挂钟,“好晚了,你去我不放心的。”
莲生自告奋勇,被张裁缝回绝,还责备道:“做你的事!”
最后张裁缝请制衣间的工长同蒲郁一道去的,说真要改什么,也有个帮手。
月色下的福开森路很幽静,她们穿过冯公馆的小花园,还没跨门,就听见二楼的吵闹声。
在蒲郁印象里,冯四小姐温婉、平易近人,声量从没超过让第三人听见的程度。在听见叫喊,又看见一片狼藉的闺房时,蒲郁着实有些震惊。
冯四小姐哭红的双眼倔强、近乎于仇视地瞪着她的母亲。温顺的依附者一夕间变成反抗者,态度如此决绝,她的母亲无法理解,于是不同往日,强硬地对付着。
“我不管你穿什么,就是穿睡衣,明天也得去!”
“我不要去!”冯四小姐捂住耳朵,“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不要包办婚姻!”
这番争论复演多遍了,冯太太终于累了。她像找到救星,握住蒲郁的手苦苦哀求。
“小郁,你晓得我疼你的吧?我们实在没法子了,在这样下去,老冯要拿棍子来抽她的。小姑娘受不得皮肉伤,你帮我哄哄她,好吧?拜托你了。”
房门关拢,蒲郁单独留下,冯四小姐不闹了,伏在床头无声地哭泣。
不难猜想,为什么找蒲郁而不是冯四小姐亲密的朋友。那些也都是世家的小姐,冯太太不会让别家知道一点儿冯家的闹剧、丑闻。
他们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抵得过牌桌背后的流言蜚语,即使是女孩们纯粹、深厚的情谊。他们只有一张撑破了也要粉饰的面子。家长不信任子女,不信任亲朋好友,不信任住家的工人,失落的中国家庭的共性。
“小郁,他们让我答应求婚。”冯四小姐的情绪不可能更糟糕了,但说出这句话,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蒲郁挨着她坐下,轻轻抚摸她的背,“四小姐,有什么是小郁可以做的呢?”
冯四小姐找到暂时的依靠,转过来埋在蒲郁肩头,“我不晓得……全完了,全完了小郁。莲生要恨死我的,我该怎么办?”
“师哥不会恨你的,虽然我不懂那样的感情,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怪你。”
“你都不懂,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我想,如果我是师哥,不论小姐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
冯四小姐笑了,眉间却是苦涩的,一双剪水瞳定定望着眼前懵懂的女孩,“小郁,这就是爱情。爱情不讲道理,没有任何条件。”
“恕小郁愚钝,如果是这样的,你与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你同师哥一样的有爱情。”
冯四小姐摇头,“当你真心爱一个人,他也真心爱你,你们会想要彼此心里只有彼此。多一个人就成了背叛,无论是真的假的,迟早耗尽……”
“还是不明白,不是说不讲条件吗?”
“傻小郁,枉我以前夸你聪明。”
蒲郁陷入迷思,冯四小姐却渐渐有了主意。
一小时后,蒲郁打开房间门。被遣来偷听谈话的女佣迅速闪到一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四小姐怎么样了?”
“四小姐答应去了,请太太过来吧。”
冯太太尚存疑虑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太太千恩万谢,亲自把蒲郁二人送上车,比以往真诚地叮嘱司机一定注意安全。
蒲郁惦记身上多出来的一封信,略显匆忙地上车了。她不知道信的内容,但直觉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第9章
江浙商会的酒会在有礼查饭店的孔雀厅举办。有远东第一饭店、远东第一交谊厅称号,似乎能来这儿的人,也戴了顶“远东第一”的帽子。
外面是黄浦江、外白渡桥,里面是彩绘玻璃穹顶、水晶灯盏、art deco风格的装饰。皮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连同“帽子”要引人漂浮起来。
上海是这样繁华,繁华到名流们沉醉在香槟的气泡里,看不见苏州河上漂浮无依的木船棚屋。“东方巴黎”记录在胶片上,而苦难被简化成了枯燥的数字。
月刊杂志的新人记者愤世妒俗的想法赘成一篇稿子了,可面上还是笑着。
“请站到灯光下……再往左一点……对对……”
镁光灯闪烁,定格西装革履的先生们,他又多一张无聊的底片。但值钱,供他一个月生活开销。
吴祖清不喜欢照相,站在后面角落,脸被挡住一半。相片洗出来,或许没人能找出他。记者为了保证刊上杂志的相片里每个人都是最佳状态,会拍好几张。等记者按快门,还要等曝光时间,反复磨人耐心。
吴祖清有耐心,即使面对不喜欢的事情。他像尊雕塑,直到听见记者说可以了,才转身走开。今日,如往常任何一日,他只想做筵席的背景板。
可老天不让人如愿,不对,怪老天给他这样一副面孔,眼神犀利的太太们早注意到他。
“那高个子的是哪家的公子?”
“面生,没见过。”
“才来的吧?谁引荐来的?”
“瞧瞧,冯太太去搭话了。”
“冯太太不是有良婿嚜,怎么还同我们抢啊。”
一阵哄笑,起话题的太太说:“看样子像认识的。”
“歡,那我去了。”
“不行啊,我帮你们打头阵。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准有家室的。”
“手指头光秃秃,哪像有婚约呀!”
吴祖清正同冯太太寒暄,忽有混杂的香水气味袭来,再一看,周围站了两三位太太。
冯太太瞥一眼即明,装作没看见她们,说:“祖清,你能来,做伯母的当然高兴了。只怕这里人多,我有失周到,你勿要怪罪。”
“哪里,承蒙伯父伯母相邀,让我有机会见见世面。”
“看你讲的,”冯太太一高兴说起上海话,“不晓得还以为你从乡下来的,香港好的咧,购物天堂。我还谢谢你带回来的礼物,这个把月百货公司都不用去了呀。”
吴祖清露出一个含蓄的笑,“一点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难得麻烦,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
旁听太太们心下有数了,公子是香港来的,做贸易生意,与冯家亲如世交。
冯太太享受这种微妙的感觉,这些太太们多少对她不服气,或者说在恭维的同时等待看她的笑话,但她们还是不得不争先来攀交。以往为别的事体,眼下为吴祖清,方方面面细到人脉,都在证明她比她们优越。
冯太太不彰显,看上去还是那位端庄、贤淑的会长夫人。这位会长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围的小角色,略带歉意地说:“祖清,这是李副会长的夫人,这是茂安船运孙董事的夫人,和她胞妹盛女士,在民间妇女协会做事。”
太太们如嗷嗷待哺的雏鸟,眼里写满期待。冯太太终于丢下馋人的馅儿,说:“利利商行的吴先生。”
抢到馅儿的是孙太太,道了声“吴先生好”,转过去对冯太太玩笑,“从来没见过,冯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着,不肯介绍给我们。”
“讲什么呐,也不怕各位老爷听了呷醋!”
焦点绕到吴祖清身上,他从容地应付太太们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围拢来,他依然保持绅士风度,在嘈杂中捕捉到每个人的话语。
他温文尔雅,带一点儿神秘气质,几乎没有不被他俘获的。可离得最近的盛女士始终没有与他交谈,只偶尔在他说话时露出赞同的表情,以及视线短暂的交汇。
不可否认,吴祖清很关注她,从冯太太作介绍时,他们第一次眼神交汇开始。她看上去就像她没有冠夫姓的称谓那样,独立、骄傲,眼底藏着另类的主见,似乎随时会离开这个令人厌倦的地方。
不一会儿,舞会开始了。在各家千金领起开场舞之后,吴祖清邀请冯太太跳一支舞。冯太太喜欢跳舞,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舞伴,有两次差点踩到她的鞋。
冯太太很快发现,不是曲子太难——实际西洋管弦乐团正演奏的舞会最常见的乐曲,而是他的注意力在别处。她没理由为难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用彼此不失面子的借口让他退场了。
吴祖清不疾不徐地往角落走去,像看准了什么。远远地,盛女士见他来了,快步走到阳台上。
吴祖清蹙眉笑了一下,跟过去。阳台上安静一些了,她半倚阑干,从包里拿出烟盒。
“不喜欢跳舞?”他问。
她预料到了,没有回头看,“不喜欢被人跟着。”
金属打火机锃地擦亮,递到她面前。她斜睨他一眼,低头点燃烟。吸了一口,她说:“有劳。”
江风吹来,她的声音变很轻。他回:“不客气。”
她转身,双肘搭在阑干上,瞧着厅堂里的景象说:“无趣,不是吗?”
“还好。”
“看来吴先生也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