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是那种女孩子沐浴完的香气,他坐她旁边,叫她的名字:“张近微”。
张近微已经把圣诞忘记了,她只痛恨元旦。
“还在生气?”他希望女生能抬脸看看他,张近微没有,就盯着自己的脚,默默感受着一股股的热气,她跟小羊羔似的,刚黏腻地来到这世上。
“那天的事,”单知非语气很轻,像羽毛浮着,“我跟圣远都不会说出去的,希望你不要有压力,我们不是那种人。”
她一下就听懂了,张近微知道单知非家境好,但只是知道,那种存在脑海中的一个遥远的概念。那天见了,她回来后细细想,才明白好是指什么,好的概念有了充分的画面感。
她到现在都忘不掉看到单知非的那个瞬间,居然有种巨大的无助感,她希望自己消失。
“可以回应一下我吗?”单知非自己都惊讶,他对她的耐心程度不断深入,好像没有个限度。
“我不知道说什么。”张近微终于吐出一句话,她羽绒服有点脏了,但没法洗,因为没有替换的,缩着胳膊,还是怕单知非看到袖口的污渍。
单知非永远洁净,两人几次见面,他衣服鞋子从没有重样过,张近微什么都注意到了。
“明天上午还在这儿?我八点到。”他几乎是立刻接口。
“我跟同学约好了。”张近微急忙打断他,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让她竟然甘愿放弃提升成绩的机会,也要拒绝他。
这本来并不容易。
她是那么想他,想看见他高高的鼻梁,鼻梁上睫毛投下的密密一匝,还有白白的手指,手背上隐隐的青色脉管。
她也知道自己拒绝他,会后悔,那种悔到一直想哭一直想哭的地步。
单知非的表情里,没流露什么意外,“哦”了声,眼睛里有点笑意:“周日准备出去逛逛?”
“不是。”张近微没细说,她不算撒谎,因为做好了他不会再来的准备。她是学习小组组长,要跟她的两个组员一起进步。
单知非点点头:“我看了下时间,学校正常来说应该是下下周期末考,我下周过来?”
张近微不去看他:“单知非,以后不麻烦你了,这段时间谢谢你给我的帮助。”
单知非却没办法不看她,他也有卡壳的时候,好半天,用一种冷静的口气问她:
“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需要补课了?”
“嗯。”
“不想冲一冲985了吗?”他又带点开玩笑的语气,缓和下气氛。
张近微慢慢站起,她脚变得特别暖和,也在他身上浪费了足够的时间,头发都要干了。
“我得回寝室换鞋,然后还要去教室学习。”她声音太低,掩饰下不由自主的那股哽咽。
高二周六晚上没晚自习,不过,住校的学生可以去教室。
张近微显然没有继续跟他对话的意思,单知非心里汹涌着什么,无比强烈,他跟着站起,挡在她面前,得低头看:
“我替你妈妈捎带东西,没有恶意,你真的就这么生气?”
张近微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撑不住,又贪他,贪不属于自己的人也好,东西也好,都是罪恶。
她用一种很迅疾的语速告诉他:
“是,我觉得你有一种优越感,好像我只能等着你施舍一样,你都看到了,我爸爸跟你爸爸说话,低声下气,你给我讲题,我也得低声下气,唯恐你不耐烦,你觉得我笨。”
一口气说完,张近微发现自己其实算是伶牙俐齿。
单知非有些忍无可忍,他看着她,落在她身上的每一秒钟都足够他压住火气,她连头发丝都能克他。
“我给你讲题时,不够耐心,还是不够细心?我自认为我对你从来都没卖弄过优越感,我如果想卖弄,有一千种办法,不对,我如果真的想卖弄,对于你这种女生,我可以做到对你根本不屑一顾,根本不会跟你说一句话。”
张近微猛地被刺伤自尊,她抱着她的小篮子,胸脯起伏,急促地问:“我这种女生?我哪种?你心里其实根本瞧不起我……”她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用你瞧的起我。”
“你这是无理取闹,我怎么又瞧不起你了,张近微,”单知非真的很想挖苦她,他一忍再忍,“你有自尊心我能理解,但你能不能好好跟别人交流,不要总把自尊心表现的那么过分,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一份尊重。”
他终于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了,他说实话了,他就这么看我的……张近微脑子嗡嗡的,她听完,想也不想一把推开单知非跑出了屋子。
屋里,因为取暖器开了一段时间,驱除了冷,单知非一个人站在灯下,他来不是跟张近微吵架的,但却让她哭着而且是光着脚跑开了。
他看着女生坐过的位置,看了很久,房间里还浮动着她留下的飘渺香气。
第22章 鸢尾(9) 两颗星球
学期末总是异常忙碌。
张近微的大脑启动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什么都过滤掉,只有学习两字。即使复习这么紧张,她还是坚持去上选修课, 老师骄傲地告诉她们自己远在美国的侄女拿到六所学校的offer, 很有可能被全美最强group录取, 又说到近些年国内天体物理的发展, 值得留学人士回国。
这节课,她学到一个新词:洛希极限。
行星和卫星会因为万有引力不断靠近, 但他们之间有个保持安全的最短距离。
一旦超过洛希极限, 潮汐力会把那颗卫星撕碎。
然后那颗已经粉碎崩塌的星球会化作星尘,渐渐地聚拢在那颗行星身旁, 演变成一个光环, 将那颗行星环抱。
它们永远在一起。
张近微觉得脖子一阵温热,她摸了摸, 原来自己竟然不自觉流了很多眼泪。
也许,仅仅只是觉得宇宙很浪漫。
那种粉身碎骨换来的浪漫。
谢圣远问她怎么了,显然, 是看到了这一幕, 甚至连讲课的老师也注意到了底下一个学生直勾勾地看着大屏幕, 泪流满面。
“我怕考不好。”张近微心虚地撒了个谎。
这?谢圣远露出个笑容:“张同学,你压力也太大了, 一个期末考而已,你要是这样,进了高考考场是不是会直接过去了,还考啥?”
他的意思,是她会昏厥。
张近微破涕为笑,这段时间, 三人走得很近,互相交流分享各自的学习方法,以及错题本。
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就是,过年她要去哪儿?
郑之华通过班主任的手机,告诉张近微,她今年过年要去东南亚度假,享受落日小酒吧什么的。
一长段,最后才提到张近微可以回乡下过年,让她自己想办法跟那边的人联系。
张近微拿着手机看完后,又沉默地把手机还给了老班。
奶奶那边有叔伯一大家子人,她回城里后再没回去,奶奶有一大群孙子要疼爱。爷爷则是个很开明的人,很疼她,但在八年级那年突然脑溢血去世。
高一寒假时,张近微犹豫过是不是应该回去过年,被郑之华数落:
“张近微,没一个人打电话找你,你是有多厚脸皮,硬往上凑?”
从此,她断了这个心思。
张近微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或者说,可以去哪儿。
寝室是要断电断水的,到时,宿舍里会空无一人,一栋楼都黑漆漆的。
她忧郁地看了看学校绿化用的忍冬丛,心里飘荡着块浮萍,没有方向。
最终,是老班看她异样,师生沟通了好半天。
一中高三放假最晚,要拖到年二十七八,高二则早两天。
大家在寝室收拾东西,有说有笑,黎小宁问丁明清要不要初一晚上出来嗨,无非聚餐唱歌,难得放松一次云云。这也是很多一中学生,那些住市里的学生常规选择。
乡镇考过来的那四分之一,当然是坐那种过来接学生的乡村巴士,回家过年。
丁明清答应了黎小宁她们,分别时,问张近微要不要过年时和谢圣远他们三个去玩一玩。
只是提一嘴,丁明清知道张近微肯定不出来,除非是自备干粮去爬不要钱的山。
宿舍里很快空下来,垃圾丢一地,大家看张近微迟迟不走,把卫生交给她善后。
天黑的早,老班过来帮她把被褥枕头用塑料绳捆城筒状,扛着去的小院。张近微跟在身后一手拎水瓶,一手端着重在一起的水盆,里头放着牙刷牙杯毛巾衣架等日用品,肩上的旧书包里则放着换洗衣物。
她看着老班宽厚的背影,突然又哭了。
厨房没开通燃气,老班从家里拿了个电磁炉给她,教她怎么用,并告知用电安全。
因为是用学校的电,张近微没开那个取暖器。每天早上生物钟一到,准时起来坐被窝里背单词。
她买了点挂面小青菜,煮着吃。后来觉得太浪费电,改成每顿到门口买馒头,配老干妈。
除夕这天,老班带来师母包的饺子还有一些自己做的点心切好的牛肉,张近微拘谨道谢,手足无措地看着老班给她摆放。
“张近微,真不去我家吃年夜饭啊?家里就你师母还有我那儿子,没外人,要不还是去老师家吃吧?”
老班不断劝她,张近微很坚持,她怎么不是外人呢?哪有除夕夜跑别人家里吃饭的?
城市禁放烟花,但校园里有教职工子女小范围地甩那种不带声响的烟花,一圈圈,很绚丽。张近微站在不远处看,等小孩子到饭点往家跑,她也慢慢往回走。
下饺子时,有人敲门,她赶忙暂停开关。
“是陈老师吗?”张近微跑到大门那,却没有回应。
她以为是小孩子恶作剧,决定再问一遍,如果还这样,就不搭理了。
“是我。”
张近微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她听出那声音。
两人隔着门,都很安静。
迟疑片刻,她还是拉开了门。
男生戴口罩,脖子那缠着条红色围巾。
“新年快乐。”单知非的声音藏在口罩下,很低沉。张近微很意外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可是好半天,张近微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单知非把手套取了下来,在手里反复捏,语速偏快:
“我能进去吗?”
“不能。”张近微也非常快地拒绝了,她重重吐出团雾气,胡乱把头发往耳朵后挂,说,“我在下饺子,你快回家过年吧。”
身后,停着辆自行车,普通款,张近微在慌乱中看到了,是他的吗?不是吧,他应该不骑这种自行车,但她进来时,明明没有看到自行车啊……张近微脑子里滚滚而过许多东西。
单知非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把自行车后座上带的一口纸箱子抱下来:
“陈老师给你的,我来学校正好有点事,碰巧遇到,他托我送过来。”
张近微狐疑地瞅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