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兮听到这话,没忍住,说道:“芝芝,若是你爱听管弦之声,我亦能奏与你听。”
虞芝当没听见一般,继续道:“吹笛,笛子总有裂的一日;抚琴,琴弦也有断的那天。就像人一般,时过境迁,没什么是不会变的。阿清,你知晓我在说什么么?”
段清纵然说不上多么聪敏,但这话说得已算直白,她自然听明白了。她神情动容,唇瓣微动,终是问了出来:“师姐,我该怎么办?”
“你想与他结契么?”虞芝又问了一回。
对待段清,她总觉得像是孤苦无依的自己,想要帮她,却又不愿违背了她的意愿。
闪烁的光映入段清的眸子,她茫然无措,恍若当年那个在幽密林里一心求死的小姑娘,渴望一根救她于深渊之中的浮木,在溺死的边缘徘徊。
“我不知道。”
在弟弟出生后,她是为了弟弟而活;弟弟死后,她拜入绛霄峰,有师姐疼,有师兄宠,像是找到了自我,可直到他们离开,她才知晓,她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万剑宗,她苦修道法,最终却给裴师兄带来麻烦,连他送的剑都差点保不住;最后一个人走出来,却一事无成,只能活在云歌的庇护之下。
结契,她究竟想或不想,其实她并未考虑过。
仿若这一生,她都得为了别人而活,偶尔短暂地坚强一瞬,立刻又会依附在他人身上。
是感激云歌,是爱云歌,还是将他当作师姐离开之后的、照顾自己的人,她早已分不清了。
虞芝知晓她此刻心中迷茫,她实在太年幼了,即便如今将将二十岁,却从未有人真正教过她怎样活着。
哪怕是自己,也从未真的教过她。
虞芝将她发间那支簪子取下来,还是多年前谢朝兮拿来的那支,竟还被她留着。
她轻柔地为她挽起长发,以指梳出干净利落的发髻:“阿清,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有走出万剑宗的勇气,就不会失了离开虹霓山庄的胆量。”
无情道修行这些年,她的情绪极少,即便如今到了有情这一层,也只是偶然间会有微弱的感情。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心尖发酸,喉咙哽咽,想要大哭一场,将几年来的辛苦与压抑尽数说给眼前人听。
可若是如此,她仍然依赖着师姐啊,等到师姐又一次离开,她还能去到哪里呢?
段清紧咬牙关,不愿泄露自己心中的酸楚。
虞芝轻轻抱住她:“我们阿清还没长大呢,何必强求。若是当真辨别不清,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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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黑夜之中,段清换了一身黑衣,轻车熟路地踩着虹霓山庄的壁檐进了里头。
她在这儿住了五年。闻云歌虽然不爱让她出门,但在山庄之内,却从未限制过她。即便是再怎样不用心去记,五年功夫也足以让她将这儿的地形印在心间,走一步便知晓后边会遇上什么。
守卫被她一波波避开,隐匿的气息让她顺利地落到了闻云歌的屋外。
师姐并未说让她去何处,但她却心中清楚,在这南洲,只有一个人值得让她来。
段清藏在一根柱子之后,看着里面通明的灯火,心想,师姐已是元婴期修为,若是当真对云歌有所怀疑,为何不亲自前来,甚至并未与她一同来此,而是等在澄心湖上,让她独自回到虹霓山庄。
她放轻了步子,循着不会被烛火留下身影的路走到了门边。
她伸手,欲叩响屋门,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对话声。
“公子,若是为了您,奴家心甘情愿。”
不可能出现在闻云歌屋内的娇柔女声出现,带着泫然欲泣的音调,惹人怜惜。
段清神情微怔,修无情道导致稍有几分僵硬的面容之上难得露出这般容易读懂的表情——她感到惊愕,甚至难以置信。
却没有太深的痛苦。
只是这句话并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
她抿了抿唇,就要继续听下去,但佩剑之上的红色剑穗却忽地甩动起来,敲在了木门之上。
剑穗是柔软的细线制成,便是落在地上,也发不出多大的声响。只是深夜本就寂静,在场之人又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又岂会发现不了这动静。
里头传来闻云歌微带着怒意的喝问声:“何人放肆?”
即便这时候,他的语调之间也有几分高高在上,与她似有云泥之别。
段清索性一把推开门,簪身微晃,长发安静地贴在她的后背。
纵然已有了想法,眼前的景象仍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几乎身无寸缕的女子半趴在床头,垂落的黑色长发如绸缎一般泛着光泽,盖在她光滑的脊背之上,后腰微微凹陷下去,弧度陷进薄被之中。
闻云歌坐在床边,掌心贴在她后腰的腰窝处,衣衫整齐,却有一种靡乱之感。
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以至于在场三人都未反应过来。
只余一片寂静。
第54章 她是披荆斩棘而来的拯救……
夜里的寒风将花香送进屋中, 呼啸着的声音打破长久的寂静。
闻云歌起身,伸手试图拉住段清的手:“清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段清后退一步, 避开他的手,脸上没了表情, 反问道:“我想的, 是什么样?”
他在南洲的名声, 她早有耳闻,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全当作谣传罢了。况且, 即便那些都是真的,她也并不在乎,只要他如今、今后都对她好,那边够了。
曼姐姐以前是如何说的?
她说:段姑娘是这么多年以来,公子最在乎的人了。浪子回头,不外如是。
可哪有一位浪子,能真的回头呢?
段清看到床榻之上人的面容,是每日与她朝夕相对的,娇弱柔媚的女子。
是告诉她云歌浪子回头的人。
原来, 是这样的回头。
预料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并没有出现,她不由得询问自己, 她真的爱闻云歌吗?还是仅仅将之当作一处遮风挡雨的臂弯。
她沉默着,思索着, 闻云歌却担心她误会, 连忙解释:“清儿,曼奴乃是炉鼎体质,若是将你的灵力存入她的气海之中, 再将你的无情道功法换去,辅以天上星,定然不会对你有所损伤。”
他看也不看趴在床上的女子一眼,只想让段清信他:“若是如此,等到你重修大道,再将灵力从她体内吸回,乃是万全之策。我方才便是在试这法子究竟能否可行。”
他的手放在曼奴腰侧,也是为了将灵力输入她的体内罢了。
此事事关重大,他担心若是不能成,白白告诉清儿,让她空欢喜一场;若是不说,又担心被她误会。
平时曼奴都在清儿身侧,唯有今夜她与虞芝二人出门泛舟,他才有机会试上一试,哪知晓她会直接回来。
那些在船上服侍的奴才们真是不要命了,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
闻云歌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转瞬间又满含柔情地看向段清。
段清听到炉鼎之时便蹙起眉:“若我要与你结契,我自会碎丹重修,何须毁了他人?”
他说得轻巧,但修炼多年的段清也不是个天真的孩童,外人的灵力存入自己的气海,还要在日后取出,轻则修为尽失,重则命丧黄泉。
闻云歌却一脸理所当然,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骄傲,将这当作表明情意的一种手段。他说:“清儿,她岂有你重要?”
不过是个炉鼎罢了,能帮清儿,是她的造化,哪里能相提并论。
段清并未感到这份情意,甚至被身后吹进的风弄得全身发寒。
“曼姐姐跟你这么多年,也不过是被你随手抛弃的棋子么?”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对眼前人莫名生出几分恐惧,“她是炉鼎体质,你又如何知晓?你曾经,靠她修炼了,是吗?”
她说的含蓄,问的东西却尖锐。
闻云歌不愿瞒她,或者说,他并不将这看得太重。
“清儿,炉鼎之事,宗门内常有。我知晓你不喜以此法修炼,纵然传出去于名声有碍,却不失为一样法子。”
他知晓清儿早年命途多舛,对这些宗门里头的事不太能接受,但将来他们结契,她总是要只晓得。
段清点点头:“只是说着难听,只是那些无聊修士茶余饭后的笑谈,却没有什么错,更没有对不起旁人,是吗?”
她的唇角勉强扯了扯,做出了一个似笑非哭的表情,僵硬至极,不算好看。
不愿再与闻云歌说下去,她看到始终趴在床榻之上的曼奴。
一时间,她的视线一阵模糊,画面流淌着,眼前人变成了困在双生藤中险些变做养料的那个面色枯黄的小姑娘。而此时的她,就是那个披荆斩棘而来的拯救者。
她握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
心中的无尽迷茫似乎在这一瞬拨云见月,找到了方向。
到了曼奴身边,她顿了顿,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裹在了对方的身上。
曼奴纵然在这山庄待了数十年,又凭着与闻云歌不清不楚的关系,在庄子里也有了一席之地,但在这两人面前,她心知自己不过是个婢子,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力。
听到两人对话之时,她的脸面紧紧埋在柔软的枕上,只当自己是个死人,连气息都被压至最低。
甚至在听到自家公子那几句伤人心窝的话之时,她也能面不改色,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毕竟,这些事,她早已知晓了。
不论是做炉鼎,还是当棋子,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谁让她这条命,都是公子给的呢。
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有些冰凉,修无情道的段清更是没有常人的温度,衣裳裹在身上,直接让曼奴打了两个寒噤。
她玲珑有致的身子被包起来,黑色的秀发与漆黑的衣物融为一体,将她那张如狐妖般的脸衬得更加柔媚,那隐隐露出的几片雪肤,几乎能将人的心勾了去。
她不自觉伸出手指,攥在了胸前叠在一处的衣料上,看了眼段清另只手拿着的剑,不确定地问道:“段姑娘?”
是要杀了她么?
看到自己即将结契的道侣做出这样的事,想来是怒火难抑的吧。
若是这么死了……若是这么死了,不知为何,她竟还有些许不甘心,总觉得,她不该因此而死。
可为了公子而死,应是她的宿命啊!
“曼姐姐,我不怪你。”段清拢了拢她身上的衣裳,遮住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肩头,“你只是与我一样,被困在了这里,找不到离开的路了。”
她似冰雪一般,连偶然擦过肩头的指尖都是冷的,但说出的话却让曼奴眼眶发热。
她说:“我曾想为了一个人去死,是师姐救了我。她说,没有人能决定替别人去死。我从未忘却。
“但今日,你竟要为了我而死。师姐不在,当由我告诉你,你不该、也不能决定为谁而死,你该为自己而活。”
她悄然握住眼前女子的手,比起她多年习剑,略有些粗糙的手不同,那双手柔若凝脂,只想让人不断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