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后隐隐传来破风声!
风缱雪反应极快,千重衣摆似冬雪漫卷,单手长剑出鞘,锋刃带起的狂风搅得水面乱晃,当啷一声将暗器一劈为二是一枚不起眼的石子。
一道黑色身影从山腰俯冲入泉中。
风缱雪急忙退让几步,避开四溅水花。
谢刃单手扯住布在河底的网,想追赶那条被剑气惊走的红锦鱼,可哪里还能追得上,忙活半天连片鳞都没捞着,于是转身怒视罪魁祸首:你大白天洗什么澡?
风缱雪的目光却落在他领口的兰草暗绣上,那是长策学府的徽饰,再加上方才少年如鹞鹰般的利落身手,和手中银黑色佩剑,年龄、身高、长相、甚至是目前这寻衅滋事的眼神,简直和谢刃扣得严丝合缝。
得来全不费工夫。
风缱雪不动声色,将解开的腰带重新系好:你受伤了。
谢刃冷哼一声,从河里湿漉漉地走出来,胳膊上洇开不少血迹,扯开袖封时,露出几道戒鞭留下的新鲜伤痕。
风缱雪从没进过学府,课业皆由青云仙尊与师兄亲自教授,当然也就没挨过打,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震撼的教育方式,连带着自己也稍微一肉疼。谢刃看起来却没多在意,自顾自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对着河底一团水草喊道:出来,我们去下一个溪谷!
水草飘飘忽忽地动了一下,原来是只水妖,周身被漆黑怨气环绕,估计平时没少翻江倒海。但这大凶的妖邪,此时却缩成一小团,连头都不敢冒。谢刃等得不耐烦,于是将他硬扯了出来,却发现水妖正在哭,嘤嘤嘤梨花带雨,那叫一个惨。
谢刃:?
风缱雪也不解地问:他怎么哭了?
水妖立刻就哭得更大声了,他带着十万分我马上要死的恐惧,求饶道:琼
一个琼字刚出口,风缱雪已猛然想起来,自己曾见过这水妖!
那是在蓬莱海域,水妖成群作祟,自己便同师父去斩杀,当时留了三只,师父命他们头顶明珠为灯,护往来渔船不再被怨潮吞噬,眼前这只便是其中之一!
眼看就要露馅,风缱雪指尖弹出细小雪光,悄悄没入水妖额心,将其神智打散片刻,木愣愣如牵引偶人一般说:琼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谢刃满心不悦:你在装神弄鬼地念什么?
水妖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啊,我在装神弄鬼地念什么?
风缱雪不方便多用摄灵术,怕被谢刃看出端倪。幸好水妖本人很争气,没过多久就把他自己给吓晕了,直挺挺倒在岸边,砰!
谢刃:别晕啊!
风缱雪将水妖一脚踹回河中,免得干死,又无情推卸责任:这位朋友看起来身体不大好,你们是在合力抓鱼?
红锦鱼生而有灵,数量稀少,能镇邪除祟,多以水中怨气为食。谢刃用水妖作饵,在这里埋伏了整整五天,方才引来一条红锦鱼,眼看就要入网,谁知山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要沐浴,受凛冽剑气惊扰,别说是警惕性极高的红锦,就连河底那只百年老王八也挪动贵步,慢吞吞地拧走了。
白忙一场。
风缱雪还记得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与眼前的少年拉近关系,便道:我并非有意打扰。
谢刃将散开的袖封重新扣紧:所以我自认倒霉。
风缱雪趁他不注意,右手食指微屈,一道符咒入水,冰冷寒意顷刻在河底泥浆漫开,化为厉风雪影,破浪追上已经游出好几里地的红锦鱼,卷起它飒飒而归,一头撞进了乱麻般的渔网中,扑腾腾搅出一片水花!
被惊醒的水妖:救命!
耳边剑声铮铮,他魂飞魄散,觉得这定是琼玉上仙要来斩杀自己,立刻又晕一次。
谢刃一剑挑起巨大渔网,在山谷扬出一场倾盆暴雨,左手顺势抽出乾坤袋,将红锦鱼装了进去。再扭头一看,风缱雪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降魔伞,正撑着端端正正站在岸边,头发丝也没沾湿半根。
噗。
风缱雪明知故问:这条鱼为何会回来?
谁知道呢。谢刃随口答道,或许是在下游撞到了什么东西,城里有怪事。
怪事?
我也是昨天才听说。
此地属于白鹤城,而白鹤城灵气稀薄,向来没有世家愿意镇守。平时山上若冒出来几具傀儡啦,几副白骨啦,都是由城中青壮年拿铁锹赶走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这回的麻烦有些棘手,至少靠着锹是拍不走了。
白鹤城中有座破庙,无字无碑,看不出是哪位神明,原本风平浪静,最近神像却开始说话了。
频繁发出一些古怪声音,没人能听懂,不过听不懂也不耽误百姓害怕。大家先是奉了许多瓜果点心,燃起香火祈求安宁,可神像似乎并不领情,不仅声响越急促,还缓慢又僵硬地将贡品全部打翻,摔得满地狼藉。
风缱雪问:然后呢?
谢刃道:然后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骗子,装神弄鬼掐了一卦,说需往庙中送一个姑娘。
风缱雪皱眉:送了?
谢刃道:送了。
不过送也白送,姑娘提心吊胆在庙中住了十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古怪声没见小,贡品还被打翻得更勤了,后来她实在待得无趣,干脆卷起包袱回了家。
风缱雪打算亲自去庙里看看。
谢刃暂时住在白鹤城的客栈中,可能是因为捕到了红锦鱼,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听说风缱雪也要前往长策学府修习,很爽快就答应对方可以与自己同行。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谢刃打下来一枚酸果,在手中抛着玩,别告诉任何人水妖的事。
风缱雪点头:好。
想要快速与一个陌生人拉近距离,无非八个字,投其所好,有求必应,所以风缱雪并未多问理由,其实也不需要问修行者理应仗剑斩妖,而非与妖同行,更别提是以活妖作饵,怎么想都上不得台面,像竹业虚那种老学究,听到后肯定是要当场气晕的。
白鹤城不比长策城锦绣如画,看起来有些灰蒙蒙的破落。两人进城时,恰好撞见算卦的骗子又在揽活,摇头晃脑说什么上回送的姑娘年岁大了,这次要换一个刚满十八的,听得周围百姓一愣一愣。
喂。谢刃用剑柄扫开人群,非得要送姑娘啊,万一那位神明喜欢男人呢,不如你亲自去试试?
百姓立刻七嘴八舌地说,送过了,送过男人了,胖的瘦的都有,一样没用。
谢刃难得被噎一回:
你们还考虑得挺周全。
那算卦的骗子闯荡江湖,也不全靠狗皮膏药,其实还是有一点小修为的,自然能看出风缱雪与谢刃不是一般人,便嘿嘿陪笑:这不是都、都试试吗,万一就对了神明的胃口呢。
享受香火却不护百姓,反倒要索活人取乐,与妖邪何异。风缱雪发问,庙在哪里?
他容貌清雅脱俗,声音又冷,往那一站就是一株落满霜雪的仙树,众人先是看呆了刹那,后才齐齐一指:城西,柳树街!
待两人离开后,大家又小声嘀咕,听说城里的刘员外已经差家丁去外头请高人了,莫非就是这两位白衣仙师?
柳树街上果然有一座庙。
庙身斑驳破旧,上头却挂满了各色绸缎,估计是出现异状后来不及翻修,只能以此遮挡。庙中神像穿红着绿,正在发出阵阵怪音。
风缱雪双目微闭,以神识细辨。
神像声音洪厚,正中气十足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大将军英明神武!
第3章
大将军英明神武。
风缱雪问:哪位将军?
声音答:满招大将军!
何年生人?
天庆十八年!
天庆十八年。谢刃算了算:距今已有三百载。
再问别的事情,神像就不肯回答了。风缱雪与谢刃出门一打听,这白鹤城还真出过一位名叫满招的将军,天庆十八年正逢康乐盛世,没仗打,所以没几个人记得他,至于英明神武的事迹到底是什么,当然就更说不出一二三来了。
两人再次回到庙中,谢刃道:这次我来问。
风缱雪提醒:神识若被反噬,有损修为。
你刚才与他对话时,也没问过我的意见。谢刃右手拇指在额心一划,风缱雪只好退后两步,站在一旁听着。
谢刃道:付昌大将军英明神武!
风缱雪没料到他上来就冒出这么一句。与寂寂无名的满招不同,付昌是真正的名将,他生于流离乱世,在尸山血海中拼死守护着家国,战功赫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杀敌。在付昌身故后,皇帝下旨将其忠勇事迹集结成册,又修建庙宇供后世瞻仰,香火就这么旺盛了五百余年,直到今天,提起大将军三个字,绝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也还是付昌。
神像果然受到了刺激:满招大将军英明神武!
谢刃朗声:付昌大将军一生退敌三百余次,守城七十余座,率五万老弱残部大破南廷二十万精壮叛军,攻无不克,英明神武!
神像咯吱咯吱地活动起来,像是气极,谢刃却不管他,双臂抱在胸前:而你又做了什么,就敢在这里自吹自擂?
空气凝结,死寂压抑。
显然神像也被问住了。
谢刃继续嘲讽:这庙怕也是你自己用私房钱修的吧。
神像:
白鹤城灵气稀薄,因此你虽有庙宇,却直到最近才聚起神识,发现这里香火惨淡,就作怪吓唬城中百姓,芝麻大小的本事,竟还自称英明神武。谢刃拔剑出鞘,冷冷地说,没用的玩意留着碍眼,不如拆了干净!
神像怒咆着往前挪动,反被那些红绿绸缎缠住绊倒,自己跌下神坛摔了个粉身碎骨。庙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听到哗啦啦的碎裂声都被吓一跳,刚准备伸长脖子往里瞧,却见风缱雪以广袖掩住口鼻,疾步走了出来。
躲远!
话音刚落,庙就塌了。
被谢刃一剑砍塌了。
黄泥瓦片扑扑掉落,将残破神像深深掩埋,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刷一下跑得影子都没一个。风缱雪也御剑升至半空,直到下头的灰尘都散了,才轻轻落回地面。
满招怨念未消,又从断壁里直直伸出来半只断臂,试图做最后的反抗,结果被谢刃一脚踢飞。少年绘出一张符咒,弹指射入地下,训斥:老实点,不然刨了你的骨头喂狗!
土堆扑簌两下,终于不再动了。
竹业虚曾在信中写谢刃顽劣自大,性格狠戾,七情淡漠,不服管教,但风缱雪与他相处这半天,却觉得倒也未必,毕竟若当真冷漠狠毒,就该一掌将满招的残余神识打散,而不是以血绘符,逼对方安稳地躺回去。
破庙坍塌的消息很快传入富户刘员外耳中。
他在前一阵曾派出家丁,前往渔阳城的大明宗求助,到现在人还没回来呢,突然就听外头都在嚷嚷,说自己请来的仙师已经将破庙给拆了,也犯了迷糊:小三子请来人,怎么不先带回家休息喝茶?
仙师斩妖除魔,总是片刻耽误不得,还喝什么茶。夫人替他准备新衣,老爷快些,我听说他们已经去了八仙楼吃饭,咱们可不能失礼。
也是。刘员外叫来心腹,命他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谢礼蒙上红绸,先抓紧时间送到八仙楼,自己则匆匆沐浴更衣,准备体体面面地迎接贵客。
八仙楼是城中最好的酒楼。
谢刃熟门熟路,要了五个素菜包子,一碟呛拌三丝,一碟清炒笋片,一壶梨花蜜酿,又将菜牌推到对面:你方才说自己姓风,是来自银月城吗?
风缱雪点头:正是。
世人只道青霭仙府有琼玉上仙,并不知上仙本名,所以风缱雪也懒得再选个新名字。至于银月城风氏,是渭水河畔赫赫有名一支望族,大长老风客秋与青云仙尊私交甚笃,这回很爽快就给了风缱雪一个远房侄儿的身份,昨日刚派弟子快马加鞭送来服饰与门徽,还有厚厚一摞本家资料,供他随时查阅。
风缱雪替自己要了一碗狮子头,一碗珍珠鸡,一壶浓烈醉春风。
两人口味截然相反,一个素得青白一片,一个荤成屠夫过年。老板娘看他二人容貌上乘,心中喜欢,又白送了一盘蜜饯果子,自己依在柜台后看热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再让小二取了甜糕、酥糖、瓜丝,挨着往过端。
风缱雪道:不必再送,我不嗜甜。
咸的也有,咸的也有。小二重新往厨房跑。
片刻后,桌上咚地放下红托盘,上呈黑纹金三,醒灵果三,凝血草三,雪骨、地黄、火炼各一,以及玉币两百余枚。
风缱雪往柜台后看了一眼。
妇人掩嘴咯咯地笑:公子莫误会,这些值钱货可不是我送的,是刘员外。
送礼的家丁态度恭敬:我家老爷感激二位仙师不远千里来此驱魔,特备下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你家老爷够客气的。谢刃将玉币丢回去,好意心领,礼就不必了。
他看不上这些玩意,长策学府里什么天材地宝没有,至于风缱雪,更是连瞄都懒得瞄。留下家丁尴尬地站在原地,暗暗想着,不是都传大明宗的弟子好说话吗,这怎么冷冰冰的?
长街尽头,刘员外正笑容满面地叫:小三子!
老爷。娃娃脸的家丁风尘仆仆,身后还跟着五名绛袍修士,这些便是大明宗派来的仙师。
诸位辛苦了。刘员外赶忙拱手行礼,现如今邪祟已除,还请仙师到府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