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刃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从自己面前坠下,尽力伸手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摆破布,心中大为懊恼,懊恼方才为何没有早些看出端倪,又白白折了两条性命。
  而就在他怒火中烧,准备去找黑雾算账时,那两名修士却又离奇地升了起来,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跌跌撞撞回到了各自的佩剑上。细小寒风刮过耳侧,谢刃错愕地一搓脸,带下几片漂亮的六角雪花。
  船舱底部,落梅生道:不好,那东西又想逃!
  风缱雪右指绘出一道灵符,不由分说拍到落梅生手中,又抬起左掌,将他整个从破洞里打了出去!落梅生毫无准备,被吓了一大跳,幸好此刻佩剑及时赶到,在空中稳稳托住了他!而随佩剑一起追来的,还有一股野蛮寒风,盘旋将他整个裹住,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黑雾!
  啪!
  灵符被落梅生精准地贴到了黑雾正中央。
  好!仙船上掌声雷动。
  谢刃将那两名修士带回甲板,再回头看时,黑雾已幻出人形,正被一张银白色的寒网捆着,一动不动。
  此时又有更多人上去帮忙,将黑雾也拖上船。
  一场风波这才初定。仙船遭遇重击,落梅生一边吩咐造甲师们加紧修补,一边命人替伤者检查治疗。没受伤的宾客们也自愿留下帮忙,另有几名德高望重的修士,则是负责看管黑雾,那名壮汉也在其中。
  谢刃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方才找到风缱雪。对方正在从乾坤袋里摸出糖,分给面前受惊啼哭的小娃娃们。
  于是他自觉伸手:我也要。
  风缱雪站直身体,抓出满满一大把:给。
  面对这明晃晃的偏爱,小娃娃们纷纷露出羡慕之情。
  谢刃含着糖,向后懒懒靠坐在围栏上:你方才在哪,怎么头发都散了。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风缱雪道,那黑雾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我看落梅生本人也茫然得很,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商量要将黑雾送去哪里。
  走吧。风缱雪拽起他,我们也过去看看。
  甲板上聚集了许多人,正在讨论最后的那阵寒风与符咒,说似乎出自青霭仙府那位上仙。落梅生事先得了风缱雪的叮嘱,自不会说出真相,便敷衍道:前些年我云游四方时,机缘巧合得了这道寒雪灵符,一直贴身收着,见方才情势危急,正好拿来一用。
  若没有梅先生这道符,怕是要出大乱子。有人道,现在这怪物昏迷不醒,咱们不如将其送往鸾羽殿,交给金殿主处理。
  落梅生看了一眼风缱雪。
  风缱雪微微摇头。
  落梅生心领神会,道:还是送往长策学府吧。
  听他这么说,其余人皆是不解,春潭城是鸾羽殿的地盘,现在冒出怪物,当然应该由他们来处理善后,整件事同长策学府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要送到那里去?
  落梅生却很坚持:这怪物生得模样古怪,大家先前别说见,就连听都没听过,即使送往鸾羽殿,他们恐也要求助长策学府的博学名师,与其来回折腾,倒不如一次送往长策城。正好现在船上有竹先生的四位弟子,不如就由他们负责押送,我会再写一封书信送往鸾羽殿,将整件事禀于金殿主。
  这说法也有几分道理,众人便没有再提出异议。仙船在造甲师的操控下,稳稳降落在山巅,整体算是有惊无险。因这回是怪物作乱,所以并没有多少宾客去找飞仙居讨说法,相反,在离开前还都要安慰落梅生几句。
  壮汉打算先将怀孕的妻子送往客栈,再重新回来帮忙。谢刃看着他御剑远去的背影,问身边一个大叔:那是谁?
  他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桑东方,蜀山真人唯一亲传弟子,曾仗剑斩杀三头巨蟒一百八十三条,你竟不认识吗?
  谢刃揉了揉鼻子:哦。
  船舱里,落梅生道:这黑雾越缩越小,现在只剩巴掌大,也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当真快要魂飞魄散。
  风缱雪一剑搭上银网。
  网里的黑雾登时剧烈挣扎起来。
  死不了。风缱雪道,有干净的收煞袋吗?
  有。落梅生取来一个锦绣口袋,这是我亲自炼出的,属最上品,上仙只管用。
  风缱雪将黑雾丢进收煞袋,确定已经包裹严实了,不会再漏出来恶心兮兮地到处乱蹿,方才挂在腰间像这种脏东西,是一定没有资格进乾坤袋的。
  落梅生又感激:这回真是幸亏有上仙。
  风缱雪视线一扫:倒不必言谢,我还想再要一样东西。
  落梅生恭敬:上仙但说无妨。
  风缱雪伸手一指。
  落梅生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风缱雪问:不行?
  落梅生咬牙:行!
  风缱雪得了满意的谢礼,这才去找谢刃。此时天已大亮了,众人忙碌一夜,都靠在树下不愿动。风缱雪一边走,一边从乾坤袋中抖出一张薄毯,轻轻围在三名少年身上。
  似雪轻盈,却又比春阳更暖。
  谢刃睫毛动了动,在这温柔的棉窝里,睡得越发昏沉,甚至还做了几个细细碎碎的梦。醒来之后头昏脑涨,灌了三四口凉水才清醒。
  你醒啦。璃焕丢过来一包素包子,吃吧,吃完咱们也该回学府了。
  谢刃打开油纸包,直接用嘴叼着吃:那黑雾呢?
  风兄收着呢,半死不活的。璃焕躺着晒太阳,这回出来,可真够惊心动魄的。
  谢刃匆匆咽下最后一个包子,到河边找到了正在洗手的风缱雪。他方才不小心碰了一下收煞袋,着实被那软绵绵的触感恶心到了。于是谢刃便很仗义地取出自己的乾坤袋:来吧,装进去,我拿着。
  风缱雪惊愕地问:你这里面不是还装吃的吗?
  谢刃大大咧咧:吃的怎么啦,反正又不会挨在一起。
  风缱雪想起自己上回还曾吃过他给的一包瓜子,脸色更白。
  谢刃及时改正错误:好好好,那你给我吧,我单独收着,不让这玩意进乾坤袋了行不行?
  风缱雪无情地说:随你放哪,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再碰你的东西了。
  谢刃哭笑不得:喂,我也没那么不讲究吧!
  风缱雪不想理会,走得飞快。
  谢刃几步追上,强行揽过他的肩膀,将衣服往人家雪白的身上蹭。
  就很讨嫌。
  当天下午,四人便御剑飞向长策城。
  古朴学府掩映在繁花绿树中,书声琅琅,安宁祥和一如往常。谢刃将黑雾倒出来时,已经比巴掌又小了一圈,活像一片水泡不久的风干海带,又皱又黏又硬。
  风缱雪问:竹先生可识得此物?
  竹业虚道:有一套古书名叫《黄烟集》,共分三十八卷,当中记载了不少此类妖邪,待我一一比对之后,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风缱雪点头:那就有劳竹先生。
  竹业虚道:你们此番出门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吧。阿刃,你好好照顾风公子,莫要欺负人家。
  谢刃听得叫屈,怎么来来回回都是让我别欺负他,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啦?
  这话一出,别说竹业虚,就连璃焕与墨驰都满脸嫌弃,应当是你什么时候没欺负过人吧?就连厨房养的芦花鸡都被拔光了毛,招谁惹谁了真是,鸡飞狗跳的丰功伟绩,拿去写书都能分个七八册。
  谢刃嘴一撇,扛起剑走了。
  而青霭仙府里的二师兄也写来一封书信,里头除了对小师弟充满爱的叮嘱,还问了几句谢刃,问他是不是像传言那么横行霸道,不服管教。
  风缱雪沐浴完后,一边擦着半湿的头发,一边在灯下写回信。先说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又补一行,谢刃也很好,天资奇佳,侠义心肠。
  他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白衣少年正在一跳一跳的,使劲往树上抛馒头渣,喂那群叽叽喳喳的鸟雀。
  于是继续写,不算顽劣,甚是可爱。
  谢刃喂完小鸟,趴在窗口扯长语调叫他:风兄,你怎么这么早就要睡,要不要来我房中下盘棋?
  风缱雪提醒:明日还要早起上学。
  早起又不耽误晚睡。谢刃索性翻窗跳进来,不下棋,玩解谜也行啊,我这回在春潭城买了不少小机甲。
  风缱雪放下笔:走吧。
  谢刃的住处和其余学子不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床一柜一矮桌。风缱雪站在房中看了一圈,没找到合适地方,于是对谢刃说:你出去找个大些的高桌子。
  干嘛?
  风缱雪将手伸进乾坤袋,呼啦啦掏出来一座六尺长的微缩城池!
  谢刃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都惊傻了:怎么会在你这?
  风缱雪整个塞进他怀里:嗯,落梅生托我送给竹先生,但先生说他不要,现在归你了。
  第18章
  谢刃捧着整座城池,还是觉得很不真实:风兄,你确定师父真的不愿要?
  风缱雪伸出手:你若不信,那给我。
  别!谢刃赶紧后退两步,我要。
  风缱雪一笑:好。
  两人一起去外头寻了个方柜,将城池稳稳当当地摆了上去。此时夜已深,城中木人也各自回去歇了,只有城南酒肆的灯火还亮着,一名红袍剑客坐在桌边,脚下散落了七八个空坛,小二在楼梯上上下下,不多时就又送来新的酒。
  谢刃趴在一旁看:深夜喝闷酒,风兄,你说他会不会是在等心上人?
  风缱雪摇头:大醉酩酊,衣衫不整,即便心上人真来了,怕也要扭头就走。
  谢刃却笑:难说,难说,万一心上人见他如此狼狈落魄,反而心疼起来呢。
  又过了一会儿,酒肆中果然又出现一人,是另一名剑客。
  谢刃泄气:我还当会等来漂亮姐姐。
  风缱雪扭头看他:等来漂亮姐姐,然后如何?
  谢刃被噎住了,他用胳膊一捣对方:风兄,你好没意思,哪有人在讨论这种事情时,还一脸纯洁正直的。
  讨论哪种事情?
  谢刃诲人不倦,用两根食指轻轻一点:就是剑客和心上人,一对有情人深夜喝了酒,还能做什么?
  不懂,你继续说。
  谢刃哭笑不得: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在逗我,你们风氏子弟都不教这些的吗?
  风缱雪道:不教,你教。
  我怎么好教你这些?谢刃赶紧拒绝,我也是自己在书上看的,你若想知道,我顶多把书借给你。
  风缱雪点头:那你把书给我。
  谢刃从床铺底的暗格里抱出来七八本,非常豪爽地揽住他:一共就这么多,全部是小弟的私藏好货,你拿回去好好等等等会儿,干嘛!
  风缱雪单手虚空一攥,那摞艳书顷刻化为飞花残瓣。谢刃毫无心理防备,想抢救也没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书页满室乱飞,半天颤声憋出一个字:你
  以后少看这种东西。风缱雪转身往外走,好了,睡吧。
  谢刃欲哭无泪:喂,你这也太过分了!
  风缱雪反手一扫,替他砰一声关好门。
  谢刃回身看着满屋狼藉,好货被毁,还要整理内室,啊,仰天长叹。
  不值得,没意思。
  翌日清晨,风缱雪一早就到了学堂。其余人听说新转来一名风氏子弟,自然免不了上前与他攀谈,风缱雪应付几句,看了眼第一排空荡荡的座位,问:谢刃呢?
  阿刃啊,他才不会起这么早。哪怕是要挨先生罚,也得睡到日上三竿。
  风缱雪站起来:我去找他。
  璃焕也没睡醒,单手撑着脑袋打呵欠:风兄,你就别管他了,昨晚后半夜时,他还在敲我的窗户,后来不知又去了哪里胡混,今天肯定要睡到下午。
  风缱雪独自去了后院。谢刃果然正用被子蒙着头,睡得大梦不知归处,梦中那座落满冬雪的城还在,箭也在,可这回还没来得及拉满弓弦,就被一根棒子戳中了腰,戳得他浑身一酥,险些被箭矢火舌烫了手。
  怎么了!他猛然推开被子坐起来,身体还沉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心脏狂跳。
  风缱雪语调平静:起来,上课。
  谢刃:
  风缱雪见他坐着不动,于是又用剑柄戳了戳肩膀:快点。
  不去。谢刃直直躺回去,语调拖得又欠揍又沙哑,我还没睡够。
  风缱雪提醒:你说的,晚睡不耽误早起。
  谢刃转身背对他,用枕头将耳朵一捂,嘴里含含糊糊:我说的是你晚睡,不耽误你早起,但我不行,我晚睡就一定要晚唉,你把被子还给我。
  起床。风缱雪握住他的手腕,从今日起,你必须和我一起去学堂。
  为什么啊?谢刃瞪大眼睛,师父都不管我这些。
  风缱雪将人扯到面盆前,又将帕子打湿盖上脸:因为我第一天来这里,谁都不认识。
  谢刃被冰水一激,清醒了,但清醒也不耽误唉声叫苦:不是有璃焕和墨驰吗,而且你是来求学的,又不是来呼朋唤友的,好好坐在那里听课不就行了?
  风缱雪道:你也知道求学就要好好坐着听课。
  谢刃将帕子丢回木架,伸手搭着他的肩膀,循循善诱:我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到又是另一件事,但风兄你不一样啊,你是风氏子弟,凡事都很讲规矩的,所以你看,这随随便便就闯人卧房掀人被子,是不是稍微有些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