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使了一回力,却遭到对面越发强势的压制,无穷无尽的灵力汇入红莲烈焰,使得火势更甚。谢刃一直在看着曜雀帝君,看着对方唇角溢出鲜血,然后对自己说:烛照,你收不住这股力量。
  曜雀帝君继续道:现在有金光与你相制,待金光散尽,烈焰铺开时,所有人都会被反噬。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谢刃道,我们在你眼中,皆为妖与恶,按照寒山金殿的准则,就算被反噬身亡,也是苍天有眼,你又为何要提醒?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收回烈焰,这样你不必死,我们也不必死,可若如此,那你先前恪守的准则,死守的规矩,又算什么?
  曜雀帝君道:非我贪生,大妖未尽。
  谢刃问:妖在何处?
  七峰雪山之下。
  好。
  谢刃握牢剑柄,冷冷道:待你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我自会继续除妖!
  曜雀帝君咬紧牙关,猛然一发力,竟是将笼在金光上的所有烈焰都砸向了雪山。
  一声巨响后,是如滚石崩落的雪块,大地震颤不休,随着火势的蔓延,丝丝缕缕的怨气也至雪中飘出,黑雾吞没了狂风,众人的视线很快就被染成一片浓黑。
  月映野提醒:是怨冢。
  怨冢非大妖,却有着比大妖更加残虐的杀欲,他们是由数千、或者数万怨灵结成的同体,缥缈无形,极难对付。
  浓雾凶神恶煞裹向谭山雨,风缱雪纵身去挡,曜雀帝君剑锋扫出一道金光,却在半空被烈焰吞噬。谢刃持剑逼得他后退三步,道:原来怨冢便是所谓天地间最后一只大妖,可这些已被青冢封印数千年的脏东西,再等上千年,自然会被暗夜吞噬一空,为何要重新放出来一次?
  曜雀帝君未曾回答。
  承认吧。谢刃替他说,承认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光伟正义,没有那么大公无私,承认你在斩妖之外,也会有一瞬间的贪生欲念,所以宁可将妖邪亲手放出,也要替自己争取生机,承认你对声名充满渴望,承认你今日所作所为,既为斩妖,也为能流芳千秋万代,承认你没有那么完美,承认你也会误判。
  曜雀帝君脸色铁青,召出一道凌厉金光。
  没有攻向肆虐的怨冢,而是攻向了谢刃。
  第108章
  曜雀帝君这裹挟震怒的惊天一击,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原委。
  谢刃是妖邪吗,是。
  或者退一步说,即便不是,那他受邪弓蛊惑犯下今日之错,也当斩。
  但除开这一层理由呢,想要置谢刃于死地的原因中,究竟有没有包藏那么一星半点的私心?
  他稍微有些慌了。
  慌在辨不明心中所想,慌在一直坚守的理念似乎被破开了一道裂缝,他低头想看清裂缝中究竟是什么,却反倒被金光刺得睁不开眼,而更令他恐惧的,是仿佛除了自己,其余所有人都能窥透缝隙,将深藏其中的隐秘心事悉数扯出。
  而就在这对与错的片刻犹豫里,心魔也如藤蔓悄然滋生。他握紧八荒剑柄,想将分散的心神收拢,脑中却仿佛被飓风掀起旋涡,拖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斩妖除魔,守护天下。
  他自认从来没有愧对过这八个字,就连此番重生,也是受到九婴怨气感召,知苍生有难,才会重聚神魂。
  自己已经如此努力了,难道还不够吗?
  够了,足够了。
  妖邪惑心,其罪当诛!
  曜雀帝君一扫脑中纷乱,双手重新举起长剑,仿佛又回到了数千年前,暴雪中的最后一战。
  那一战,与自己为伴的是烛照。
  这一战,与自己为敌的也是烛照。
  谢刃手腕翻转,二度引出红莲,烈焰灼得天地同时映红,他单手拖起这片沸腾火海,飞身踏过大雪,冲散激荡的风,再裹万钧之力狠狠攻向对面!
  轰
  金光与火光同时幻出利爪,似两只巨禽猛兽缠斗撕咬,阵阵巨响中,不断有雪石从高处滚落,鸡蛋大小的冰雹噼啪骤降,原本就昏沉无光的苍茫四野,此时越发被模糊了视线,时间像是转眼堕入午夜,东南西北皆转暗,不断撕裂天顶的紫色闪电,与金红的光与火一起,给整座凛冬城添加着一道又一道的亮,雷声滚落,大雪扑面灌入口鼻,教人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地、哪里是天。
  怨冢当中,仍有大批的怨灵似黑雾涌出,他们隐藏在黑暗里,找寻一切机会吞噬着修士们新鲜的血肉。曜雀帝君以八荒将谢刃逼到金光火海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除去这张能蛊惑人心的嘴,你还有哪里是本座的对手?
  扰乱你心神的,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你在听完我说的话之后,知道自己错了,却仍不愿面对,更不愿承认。谢刃道,我也好,苍生也好,甚至是阿雪,都从来没有质疑过你斩妖除魔的忠勇与决心。那场洪荒之战的不朽功绩,值得被永远铭刻在最高的丰碑上,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而在斩杀九婴那日,曜雀帝君踏云重生,更是属于整个修真界的盛世。
  曜雀帝君引出更凌厉的金光,与火海纠缠不休。
  谢刃道:为何不问我,你错在哪里?可即便你不问,我也要说。千年之前,幽萤斩杀修士,是因为那些修士心怀不轨,与魔族勾结,试图抢夺神器南逃,他们本就该死;同样的,幽萤不愿斩妖,烛照后来入魔,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若想守护苍生,在斩妖除魔后面,还应该跟着惩恶扬善四个字,仅以妖邪区分善恶,这公平吗?
  曜雀帝君眼底映着狂风暴雪。
  谢刃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烛照与幽萤,我与阿雪,皆非妖,更非恶。帝君在千年以前卓著功勋,无人敢忘,在千年以后的所作所为,一样无人敢忘,修真界如今如一潭寒冰死水,皆是拜你所赐,而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
  随着话落,大火又一次肆虐蔓延,红莲花瓣绽放雪野,死死咬着那些锋利金光!在他身后,是万余正在与怨冢对决的修士,他们腾不出手过来支援,只能奋力斩杀着眼前永无休止的怨灵。
  战斗仍在持续,凛冬城此时却已经撑不住了,在不断施加的外力下,大地开始龟裂,风从地底盘旋上来,将厚冰层层冲破,再度扬起一片尘沙!
  凛冬城要塌!
  尽快离开这里!
  怨冢未尽,此时离开,怨灵必将外逃!
  杀!
  呼声不绝。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一道冰冷的寒风从半空滚滚掀了过去!雪白衣摆掠过狂雪,袖口里也灌满了冰凌。所有人都看到了,琼玉上仙单手持玉剑,眉眼凌厉杀机毕现,他挥手斩开眼前漆黑成团的怨灵,硬是破开一条通路,似雪鸾轻巧落在谢刃身边。
  再一剑深深插入地下!
  九万里长风骤起!
  幽蓝寒意飞拢成花瓣,从冰雪之中破土而出,再被雷暴飓风卷入天穹,厚重的黑云被迅速驱散,抬头唯见漫天纯白飞雪,与钟乳石一般倒悬的剔透冰凌!
  谢刃拼尽全力横扫一剑,大火轰然如熔浆,奔腾席卷!
  御剑!
  众修士腾空而起,在万丈冰雪与深渊火海之间,皆震撼万分。
  曜雀帝君口中涌出鲜血,他不甘地看着眼前两个人。
  帝君。谢刃缓声道,无论你信与不信,往后,我都会继续为苍生而战。而现在,你该回去了。
  曜雀帝君怒吼出声,持八荒剑再度冲上前,却被火与冰交织的网逼回城中,动弹不得。
  谢刃大声喝令:撤!
  青云仙尊以阵法短暂地困住怨冢,万柄飞剑带着修士,似急雨冲向四面八方。谢刃最后一个离开凛冬城,抬手接住了天无际扔来的一把长弓!
  三支流萤箭,是由落梅生亲手锻造,一样取煌山之铁,贯上古之力,引玄凤之火。
  做了无数次的梦,在此时终于有了完整的后续。谢刃拉满弓弦,将箭矢对准了凛冬城!
  飞火似流星划过夜空,砰一声,重重穿透青石巨墙。
  凛冬城不堪重负,终于轰然倾塌。而在废墟之上,所有人的灵力汇聚在一起,由烈火与极寒交替,淬成最坚不可摧的结界,将所有的惨呼与不甘都重新封印。
  天地重归安宁。
  火也渐渐熄灭了。
  大家看着彼此,说是惊魂未定也好,劫后余生也好,或者是如释重负,喜不自禁,总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情,似乎该说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于是这份寂静就迟迟没有被打破。
  崔望潮站在人群中,伸长脖子到处找着柳辞醉,找了半天,最后发现她居然与风初止站在一起,顿时就急了,侧身使劲往过挤,结果偏偏旁边的人是个二愣子,见他蠢蠢欲动的,像是憋了满肚子话要说,就大声道:崔兄,方才你可真是勇猛得很啊!
  一万多道视线立刻就聚集过来。
  崔公子眼前一黑。
  风缱雪抿着嘴,也道:崔望潮,你给大家说两句。
  听到这个陌生其实不陌生,但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确很陌生的名字,崔望潮毫无气势地顶了一句:你现在终于能记得我不叫崔浪潮了?然后又赶紧转移话题,我说什么,要说也是谢刃说!
  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谢刃将逍遥剑收回剑鞘,牵过风缱雪的手,想了想还嫌不够,索性将人单手揽入怀中,事情已经解决了,走,各回各家。
  面对此等亲密举动,青霭仙府的三位都心塞得很,其余人的眼光也各自有深意,憋着笑的,诧异的,莫名其妙的,以及像璃焕与墨驰一般交头接耳的,现场所有人里,最高兴的可能就是柳辞醉了吧,这位第一美人双手叉着腰,眼神跟个慈祥老母亲似的,怎么看怎么欣慰。
  这糖是真的,你们都吃吃。
  啊!
  崔兄,你又鬼叫什么,吓我一跳。
  地地在动啊,不会是那些脏东西又要冲出来了吧?
  怎么可能。
  真的在动!
  真的!
  确实是真的。
  轻微的震颤不断从地下传出,谢刃与风缱雪重新御剑而起,其余人也如临大敌,纷纷提高了戒备。
  雪扑簌掉落。
  破旧的砖石也掉落。
  风缱雪握紧与谢刃相牵的手,整个人都紧绷着,他不知道地下究竟还有什么,原以为会迎来下一场恶战,结果破土而出的,却是红莲玉瓦,琉璃大梁。
  于是整个人都愣住了。
  雪卷走了原本的废石残砖,纯白一片的原野上,一座全新的大殿正拔地而起,比寒山之巅的曜雀金殿更加恢弘,廊下玉钟被风击响,声响不沉闷,不压抑,而是清脆透彻,如阵阵春雨敲屋檐,生机勃勃灵动可爱,唤得万物齐复苏。
  剔透奇花渐次开满大殿四周,珊瑚玉树一起弯拢,风吹得数万碧叶叮叮当当,玉币堆积,香风萦绕,乐传九霄。
  空白的牌匾之上,一剑一弓隐隐浮现,后又消失无踪,如同一份跨越了千年的牵挂,在此时得到了很好的结果,所以总算能携手归而去,天地逍遥,再不归来。
  红莲在谢刃面前徐徐铺开一条路,路的另一头,是全新的大殿,也是全新的时代,属于修真界的,属于每个人的。
  崔望潮感动得热泪盈眶。
  虽然这一切和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看着谢刃和风缱雪并肩站在大殿之前,他还是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学一学画画的,或者再不济,也得学一学作诗,否则要如何流传铭记?
  不过不打紧,因为现场除他之外,至少还有一万个人也看到了这盛大一幕,当中总有诗画双绝者。人人都在想,原来传言不假,童谣也不假,帝君降临时,当真会有大殿平地起,珊瑚似雨落,先前之所以迟迟未等到,仅仅是因为此帝君非彼帝君。
  风缱雪道:是你。
  谢刃牢牢握着他的手:是我,是我也不住在这冷冰冰的孤殿里。
  就不住。
  于是这位万众瞩目的天选继任者,所发出的第一条指令,便是威风凛凛一个字,走!
  丢下雄壮的殿堂,带着心上人,溜得比风还快。
  留下一群还在激动余韵中的白胡子长老面面相觑,什么仪式都还没有,怎么人就跑了呢?
  唉,头疼。
  最后还是各大世家商议,大家先各自派出弟子,暂时替帝君轮流守殿。
  那往后要如何安排呢,再议,再议。
  至于要同谁议,反正谢刃肯定不想管。他先去了杏花城,又去了青霭仙府,然后什么临江城啊,机关城啊,天南地北的,统统逛了个遍,终于磨叽到了开学,如释重负卷起包袱,嗖一下就冲回了长策学府。
  风缱雪扶着桌子,累得不行:你逃命吗?
  我不跑,万一那些白胡子老头又要让我去凛冬城呢。谢刃哄他,好了好了,下回我们走慢一点。
  风缱雪摇头:你都说了有课业未结,他们又不会活活绑了你。
  那我也不想见他们。谢刃趴在桌上装死,我没适应,听到烛照帝君四个字,我还是想当场昏迷。
  风缱雪道:只是个名号而已,你若不喜欢,那便不准他们叫了。
  谢刃仔细想了会儿:如果这样,书里岂不是要记载,我继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是让大家撤退,第二件事就是不准旁人叫我的名号?怎么听起来这么昏庸啊。
  风缱雪拍拍他的脸:无妨的,反正从古至今,像你这样身为帝君,还要伏案苦读,担心考试通不过的也没几个。
  我是因为在明月岛待了几年,耽搁了好不好。谢刃坐起来,我想好了,以后那群长老要是再跑来问我有何指令,我就让他们将璃焕墨驰全部找回来陪读,凭什么他们学成下山了,就我还有八门课业未结?
  你想让他们陪读?也行。
  嗯?
  正好,我也想回青霭仙府。
  当我什么都没说,璃焕是谁,不见。
  风缱雪笑着凑近他,在侧脸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