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转头,不知所措:你俩作甚呢?
公羊月反应倒是快,立即把手往晁晨肩上一搭,对着众人不急不臊,笑嘻嘻道:哥俩好,没见过啊!
崔叹凤扶着船舷坐下来,轻声嘟囔:总算清净。
燕才不知当真是个实心眼还是故意揶揄人,只脱口道:公羊少侠和晁先生俩人情谊深厚,倒教我等羡慕。
晁晨差点被他的话呛得背过气去。
然也,人生能有如此知己,确乃一大幸事。偏偏常安还很没眼力劲附和,甚而包括乔岷也跟声道:他们一向这样。
哪有晁晨急声辩解。
公羊月偷偷踢了一脚,按着他的头背过身去,瞧那样子像醉酒欲呕:他醉了,你们继续
晁晨用肘顶,却被他还手压住,两人暗中过了几招后,公羊月以压倒性钳制胜出。晁晨只能动嘴皮子:公羊月,我义正词严地警告你
你干嘛老看那个燕才?公羊月打岔。
怎么又扯上燕才?
晁晨语塞,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正好余光回瞭时发现燕家的小公子正向船头顾盼,便顺嘴堵他:那他还老看你呢!听这话,公羊月心里莫名舒坦,但一回头,果见燕才盯着自己不放,也觉得古怪。
对哦,他为何老看你?晁晨后知后觉,心里打起小鼓,那公羊月幼年曾客居代国,旧识玩伴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他又追问一句:难不成,你同他是
公羊月抄着袖子坐回位置: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许是那凶狠的目光过于直白,燕才若有所感,很快调转视线,接话答上崔叹凤童谣中藏着的字谜。千里草合在一起即为董字,当年此唱词遍京都时,逆臣董卓正挟帝造难,有心人明面上不得檄文讨伐,暗地里却以草为喻。
草虽盛,终有枯败时;人虽盛,亦有殒命的一日。
崔叹凤对着长风遥遥一祝,却没有饮那杯酒,而是倾杯于无定河,不知赠古人还是赠今人。
公羊月把晁晨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适才你警告什么?
我忘了。
被他打岔,哪里还想得起。
酒令轮到双鲤时,她正拉着常安诉苦,说公羊月过去对她如何如何关心,最近是不理睬不搭话是如何如何糟糕,愣是没想到晁晨一身清正也有迷惑人的本事,她苦啊,苦得是爹不疼娘不爱。
我掐指一算,他俩已有数月没吵过嘴喽!
常安一脸懵懂:那不是很好?这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样子,我还巴望着我娘能同我和气相待。不过话说回来,鲤鱼姑娘,你要是不指名道姓,我还以为你在说妲己呢?
什么鲤鱼姑娘,双鲤,双鲤!双鲤嫌弃一眼,听得有很莫名,什么妲己?
常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学了一学她方才伸手指摘的姿态语气,皱眉道:你看,是不是很像在骂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大概是全文引用最多的地方,大家多担待~
注1:引用自《十五从军征》
注2、3:引用自曹操《短歌行》《对酒》
注4:引用自《后汉书》中童谣《千里草》。
第112章
双鲤沉默, 看公羊月和晁晨安生地并排坐在船头,笑逐颜开,心中忽然就释怀, 便对常安摆摆手:你有句话说得好, 和气, 和气生财嘛,看他们这样也挺美好的, 我以后要是嫁人了, 也有人能陪着老月。
一提到嫁人,她就想到师昂阁主, 顿时两腮粉红, 捧着脸傻笑。
公羊月一脚踹在舟子的横隔断上,打断她的美梦:做甚么春梦呢?叫你平日跟着晁晨读书你不读, 这下丢人现眼了吧!
被道破心思, 双鲤咬牙切齿顶回去:谁说我不会!
她顺势抢来一只空酒坛子, 将杯坛相碰,就着那脆声唱道:举秀才, 不知书。举孝廉, 父别居。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注1)!
意象呢?
喏, 秀才,孝廉!她指着燕才和常安俩人, 蒙混过关。
这童谣实际上暗讽腐败, 她这么大咧咧指着人对号入座,无形之中却是得罪人, 公羊月料定她不懂,帮她圆场:看你那蠢样, 会背又如何,想必是只字不解!
双鲤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老月,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还就知道。这童谣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尽挑刺,没个好坏,像只老母鸡一样整天咯咯咯说个没完,怯如鸡,怯如鸡,也就会窝里横!
公羊月亦忍俊不禁:窝里横的那是大鹅,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在西蜀时,被白鹅追着咬,只会坐地上哭。
满座登时都笑出了声。
双鲤气不过,可又骂不出,只能向晁晨求救:晁哥哥,你管管他!
公羊月还越说越带劲:你叫神仙都没用,晁晨转头盯了他一眼,公羊月见好就收,忙改口,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说急了眼,有人该撒泼耍赖喽。
给我等着,看你说个什么,就是鸡蛋里头我也给挑出骨头。小姑娘嘟嘟囔囔坐下来。
公羊月扬手一指:十七还没唱呢,给他压轴,我压台。
我?
独自饮酒吹风的乔岷转过脸去,又无辜又可怜。
双鲤猛地又站了起来,一脚踩跨在船尾甲板上,正待仗义帮腔,哪知乔岷不配合,面向着东方,露出少见的笑意,轻声哼唱道: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2)?
我听出了思念。双鲤张口结舌。
诗词是高句丽语,乔岷见几人疑惑无解,便又翻作汉话诵读一遍。双鲤积极鼓掌,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真是声如百灵,不像有些人,五音不全。翩翩黄鸟,我可听见鸟叫声了,算数的!
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公羊月就忍不住怼她:你说一箩筐违心话,不怕尿床?
你休要糊弄我,玩火才尿床!双鲤指着岸边熄灭的篝火堆与他对呛,晚间就是他用火石点燃的,你点的,你小心!
公羊月没再接茬,抄剑在手,昂头一口酒,喷在剑身上,随后是足尖一动往河心掠去,踏月作歌,唱的正是曹子建的《名都篇》。
只瞧他平剑一震,携风带露于月中一点,吟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注3)
剑起苍苍,那满头青丝骤然散开,垂于鬓边,竟多了几分瑰丽与妖冶。晁晨伏在船板上痴望,两指夹着小杯轻晃臂,一时如坠幻梦,竟不知谁是少年,谁是妖女。
不,也许都不是。
公羊月骨子里带着的那种恣意潇洒,若不生于江湖,沾染了些尘土烟火气,便该是呼鹰嗾犬,白羽雕弓的五陵少年。
嗡
剑吟声起,宝剑高提,河中人竟以剑作箭,拟出挽弓射日之态: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晁晨抬眸,猛然发现那剑心所指之向,正是自己。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公羊月持剑刺月,向前一撩,直撩起千层浪如幕。视线相隔,晁晨心中一漾,久久不能平息,不自觉伸手抹浪,想将水花拂去,那一刹那,他只想将那抹红影看得再真切些。
剑舞过半,不只公羊月一人吟唱,满舟的人跟着帮腔,可惜舟中无缶,只能拍木作节。待唱到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时,晁晨的手往回缩,公羊月踏水而来,一把将其握住,绕着他转身,归坐回甲板上。
公羊月松手,吹去一口气,掌心里慢慢飞出一只萤火虫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那一点光,真教人萌生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双鲤抱着酒坛子打嗝,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老月,你这诗中哪有意象!
有美酒。
有宝剑。
燕才和常达观一左一右开口。
不算不算,酒都唱过好几遍喽!双鲤借酒壮胆,果真开始撒泼耍赖,换一个,不换就喝酒!
公羊月懒得计较,拂袖卷来杯盏,仰头豪饮,而后一抹嘴,笑道:其实还真可以换,这《名都篇》歌咏的不正是纨绔子?
哪儿来的纨绔?
我啊!公羊月大笑摔杯,眼波迷醉,看着身边端坐一动不动的晁晨,他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挑他下巴。
晁晨与他对视,一时心跳如雷,匆促别过脸去,慌乱中抱起酒坛就饮。
这一饮,饮过头,不足半炷香的时辰酒劲上头,晁晨整个人站立不稳,只能扶着船板侧卧,把袖子探出舷外。
几个月来,一行五人都如绷紧的弦不得松散,今夜难得放肆,连乔岷都忍不住贪杯,小舟上醉倒大半,只有双鲤偶尔发酒疯瞎嘟囔,余下或是愣神,或是醉眠。
晁晨醉得厉害,依稀听着公羊月在喊自己,不情愿应了一声,转头找不见人,又疑是幻觉,竟不自觉笑了起来
自打在瀚海那座地下塔中,公羊月再三强调他若唤名,必得应他之后,自己好像就形成了习惯,不管隔着多远,总是下意识答他。
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奈何?奈何!晁晨挥手高呼,袖子轻飘飘落在河心。
公羊月正坐在船头独饮,闻声回头,只见那从来衣冠正正的青衣先生,此刻居然侧帽歪衣,正用手指去拨河水,不知在发什么酒疯,惹得他不禁失笑一声。正当他回转视线时,晁晨嘟囔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
奈何?我倒想起在江左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桓伊将军善歌吹,痴迷曲乐,时年号曰江左第一,每每闻歌声,都无法克制喜爱,总停步高呼奈何。他顿了顿音,对着虚无中的幻象,竟也带着些顾影自怜的伤情,奈何?奈何!后来太傅谢安听闻此事,便笑着说,桓子野这个人真是一往有情深呐!(注4)
那河中泛起的粼粼波光,正如适才公羊月回眸时与他对望的目光,晁晨失声:一往而情深?
公羊月缓步靠近:晁晨?
晁晨耳闻那声呼唤,痴痴一笑,恰好公羊月的影子倒映水面,那一刻,他只以为声音来自水中,不自觉皱起眉头,很是不解:公羊月,你怎么掉到了水里?他将身子又向舷外送了送,伸手去拨弄,没留心整个人倒栽下去。
晁晨!
公羊月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么大个人还能自己掉河里,他蹲在船上喊他名字,可水里的人是真醉昏头,根本不记得自己会游泳,扑腾两下便往水中沉。
眼见不妙,公羊月立马跳下去捞人。
晁晨呛水,在河中沉浮,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手脚并用缠了上去。四月的水虽不是寒彻骨,但也足够沁凉,他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向那抹温暖靠近,伸手圈住公羊月的脖子。
哗啦
两人浮出水面,晁晨的手臂恰在此时收紧,嘴唇堪堪擦过公羊月唇边。公羊月一怔,猝然抬头,望着那张脸,觉得有些心痒痒。
正在他端详时,晁晨扫兴地打了个喷嚏。
公羊月恨不得按着他的头把人往水里怼,好在最后压住火气,只卡着他双肩摇晃:喂,晁晨,醒没醒?我是谁?
王八蛋!晁晨眼皮耷拉,啧了一声,骂道。
公羊月伸手拍脸,想把人给打醒,但掌心贴过去时却又没下得去手,最后仰天叹了口气,替他把粘在脸上的乱发捋向耳后。
晁晨霍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公羊月手一顿:嗯?
晁晨没答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公羊月并不是从没留心,只是一向对小事不在意,但他此时突然回想起,晁晨数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藏在心中,想问又没问。
若说滇南和巴蜀期间,一直琐事缠身没有机会,可离开剑门关后这一路上,并非久无良机,但晁晨始终没开口,追问东湖后续。
为什么不问?
他也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次,不是因为什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而心有顾忌的借口,也不再是敦煌同行时猜疑公羊月鬼话连篇,是别有目的,想套自己话灭口,他竟隐隐生出彷徨和担忧
他怕,怕公羊月与东湖之事有关,这一场乱局终究无法善终,他也怕,怕公羊月与此无关,兜兜转转误会一场,既无生死仇恨,那他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与他们同行。
可笑,他竟然打心里迷恋上这不伦不类的相处。
嘘,晁晨向前一倒,额头顶在公羊月的肩上,轻声说:第三个愿望,希望你我恩怨两清,终有一日,皆能求仁得仁。
那你所求为何?
晁晨苦笑一声,松开手,慢慢向水中倒去。
双鲤在船上干呕,看见那两道隐隐绰绰的身影,不禁揉了揉眼睛,向最近的乔岷招呼:十七,我眼花了么,河里怎么有人?
公羊月瞥去一眼,抓住晁晨的手,轻功一展,掠上船头。
两人并排坐。
晁晨余光瞧见翻倒的酒坛,伸手去抓,似还没尽兴,公羊月臭着一张脸,在他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踩一脚舢板,把瓶子晃荡到水中。白白挨了打,晁晨迷迷糊糊搓手,看着有些委屈。
但很快,那愁云散去,他又笑了起来:许久未曾如此悦心。说完,他又唱起诗歌,从先秦诗三百,一直唱道汉府相和辞。
太难听,公羊月嫌弃不已,厉声道,闭嘴,晁晨。
晁晨转过头,对着他傻笑。
公羊月叹了口气,自己反倒认命似地闭嘴,就这么静静听他唱。
唱累了,晁晨头一歪,靠在公羊月肩上沉沉睡去。公羊月看他冷得哆嗦,半不情愿地运功,用内力替他催干衣裳,还贴心地拉正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