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兴湖上,一碧万顷。
今天,潮生园内清晨来了一位怪客,一身粗布麻衣,双脚赤裸,头发披散,活脱脱一副从穷山恶水里熬出来的难民模样。要不是昨夜大人便下令,明言此人是一位贵客,园府的大管家晁玉,是无论如何而也不敢把这么一位放进潮生园内的。而这位怪客进了潮生园后,似乎对园内极为熟络,根本不听他们这些人的招呼,径直朝往日里大人小憩的那片竹林行去。最后这怪客一屁股坐到那块大青石上,又招呼他们帮忙弄来几碟当下离都最和时令的小菜,弄得几个下人只翻白眼。
自家大人是谁?当今天下舍陛下之外,还有谁的权势地位能比大人更高?没了。这潮生园内,天下多少人眼巴巴的奢望能踏进一步,哪怕只有一步,那也是一步登天了不是?可在看看这位怪客,看人家这意思,还真把这潮生园当自家炕头了?
炕头,是最近离都很时兴的一个词。据说前些日子,远东乐北亭殿前述职时候,在陛下面前提过的,打那以后不知怎么,便突然流传开来。至于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大概就是跟自家床榻差不多?
好在这位怪客倒也没再过分,要了几碟时令小菜之后,便坐在大青石上,静待离都八景之一的‘春兴旭日’。不过跟其他下人不同,园府的大管家倒是瞧出了几分端倪。这怪客能叫得出离都的那几样时令小菜,说明对这咸安城绝对不是一般的熟悉。而个中小菜的细节,更是从皇城里流传出来的,没进过那座皇城而且在里面吃过的,绝对说不上来这样的细节。
要这么说……这位怪客,八成也是离姓?潮生园的大管事晁玉,自忖这些年离都官场上的离姓王爷,他全都认识。便是那些不怎么出名的边边角角,晁玉也能记得住。在过往的三十年里,潮生园就等于是第二座举行大朝会的太元殿,来了太多重要客人。
不过……离姓又如何?
皇族难道就能在大人的潮生园内放肆了?真正让大管家晁玉没有派人把这位怪客轰出去的原因,还是昨夜大人的那一声‘贵客’而已。
能让大人称呼一声贵客的,那可就不一般了!那不至少也得是一界界主、经略使或者将军?再不就是八大圣地里面哪一家的宗主?
只是晁玉脑子里过了几遍,觉得印象里好像并没有哪位的形象,能和眼前这位对上号。
辰时刚至,大人醒来。问及左右,知道这位怪客已经到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典阅了一批公文后,便让下人把这些公文送去竹林,然后自己先行一步。
竹林里,怪人坐在大青石上,一动不动。等到李砚山到的时候,著名的‘春兴旭日’,恰好结束。
旭日当空。
李砚山如同往日一样,坐到那把竹椅上,示意下人们退去。不过很快又挥挥手,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件方桌,桌面上刻着十九道的棋盘,以及两篓棋子。
“老师留下的园子,你还住的惯?” 怪客突然发话。
“摆一盘?”
李砚山撇过头,没有答话,而是对大青石上一动不动的怪客轻轻说道。后者翻了个身,从大青石上下来。随意从旁边搬来一块稍小些的青石,坐在李砚山对面。
“臭棋篓子。”
如果眼下晁玉在此,听到这话,肯定会大为惊讶。大人喜好围棋十九道一事,知道的人极少,晁玉有幸算一个。只是大人下棋,从来不与人下,只是一味的打谱。自打晁玉进入这潮生园以来,大人自己打谱见过了许多次,但与人下棋,这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人怎么就敢如此‘大逆不道’的叫大人一声臭棋篓子?
还有……老师?
出身皇族,被李砚山称之为贵客,他晁玉还不认识,似乎还与李砚山有同学之谊。
晁玉瞳孔陡然微缩,想起当年某个传闻,心中对于这位怪客的来历,就猜出了七八分。晁玉随即不再停留,迅速转身离开。
“玩呗,解解闷。”
怪人也不说话,直接从棋篓里取出棋子,便开始行棋。只是稍稍有些不太一样的是,与时下国手手谈开局不同,两人对弈之前,先加上了四枚势子。稍稍对十九道有些了解的都知道,这种先定下势子的下法,至少也是一千多年以前的规矩了。
行棋刚至中盘,李砚山便显得气力不支。怪客一手下去,李砚山苦心经营的一条小龙便要被吃去。接下来,李砚山便做出了一个传出去,会让无数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悔一手,这一手我悔一下。”
怪人撇了撇嘴,并不说话,然后李砚山便从棋盘上拾起两子。只是接下来,两人下了不足十手之后,李砚山便又要求悔棋。
这要是让外人看见,当今天下第二人的‘李寡妇’是这个棋品,恐怕明天整个天下就会轰动了。
只是此刻,见到两人行棋的,只有两人身后微微摇晃的竹林,以及一望无际的春兴湖水了。
行至收官,李砚山早已不知悔过了多少手。最后收官完毕,李砚山一条大龙依旧被怪客杀的七零八落,死得凄惨。
“输给你这搅屎棍,不丢人,嘿……”
李砚山此刻倒是丝毫不见生气,反倒似乎极为尽兴的模样。而怪客则瞪了他一眼,说道:“臭棋篓子。”
李砚山没有反驳,只是重新看向涛涛的湖水,沉默了半晌,然后突然话题急转,说道:“这次你来,其实已经算是犯了大忌。今天我之所以愿意见你这最后一面,不是像和你叙旧,而是有话要交代你。”
对于李砚山,世人大多只知他早年曾被先帝压制,然后一朝擢升为首辅。后来,当年号由嘉裕变成乾安以后,随着如今坐在皇座上的那位隐世不出,整个大离中枢,便等于是由他这位首辅大人一人独掌了。
但是,世人往往不知,在很多年以前的闻道院,有位被人们称赞为才学顶天高的夫子,夫子门下,教出过成百上千位学生,却唯有三人最令他满意。这三人,分别是当今的首辅大人李砚山,次辅余福,以及眼前这位怪客。
至于那位夫子,后来则成了大离的前代老首辅。
怪客闻言,明显一愣,随即冷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意思,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但是离家皇族之人,不得进入十二院任职,这是祖制!就是一个小小的行文也不行!你李寡妇如今权势再盛,难道还能违背大离的祖制?”
“违背大离祖制,我不能,但是你能!”
李砚山低沉道:“怎么?你害怕?你在潇湘治军,一屠就是一府之人。如此人屠,难道还怕一个通政院院首的位置烫手?“
人屠。
大离万年岁月,能得此称呼者,寥寥无几。而当今时代,能当得起人屠二字的,只有一人。
一手打出如今潇湘铁血的威名,镇守潇湘修炼界过百年,昔日曾经一声号令,将潇湘修炼界渊糸府全部屠杀一空的刽子手,论辈分甚至当今陛下也要称呼一声皇兄的人……
武毅王离祚。
武毅,肃将天威曰武,强而能断曰毅。
李砚山眼神微眯,只觉得当年先帝定下的封号,果真一语成谶。
在潇湘军中,离祚一直都是军容整洁,从来都只穿战甲。这次回京,面见皇帝陛下,则是换上了久违的亲王衮服。唯有来潮生园,离祚换上了当年在老师门下学习时的装束。
那个时候的离祚,还没有被人们称呼为庆王爷,反倒是因为很多事情,被大家尊称为离都第一搅屎棍。
“人屠?”武毅王忽然哈哈大笑,道:“跟你比,我能算是人屠?这两个字,你不觉得你更合适?”
“当年一手策划了云莽天灾,反手之间灭掉一个修行圣地,让一个修炼界的人口灭绝。能够定下这样计划,你不是更担得起这两个字?”
离祚哈哈大笑之后,然后,却又面容悲伤。
他知道,在以后的史书上,会记载三十年前那场席卷整个云莽,造成整个云莽被屠的云莽天灾,会是李砚山一手策划。他李砚山,以后也注定会成为遗臭万年的大奸臣。
虽然如今那些知道云莽天灾真相的人,每一个都明白,当年那场云莽天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不过,如今大离朝廷需要一个背锅的,皇帝陛下需要一个背锅的。
李砚山无疑最适合背锅。
“以后的史书上,到底会如何记载我李砚山,其实我很好奇,但这不重要。”李砚山突然话锋再次一转。“但是大离,下一个万年,必须屹立不倒!”
“在李砚山之前,历任首辅,虽说官品不低,位极人臣,但到底还都只是帮助皇帝陛下做决定。唯有从我李砚山开始,是首辅开始乾纲独断。我以周天境的修为,在首辅的位置上压制了整个天下三十年。以后的天下,便会觉得皇帝陛下的权威其实也不过如此。所以,接下来陛下必须杀我立威。同时,下一任首辅必须由你来担任。返虚以上无法插手过多的红尘事,返虚以下,只有你这位名将威慑最大。由你担任首辅,就算其他人依然对首辅这个位置心存忌惮,但后人也会觉得,大家不是在畏惧首辅本身,而是在畏惧一位名将。”
“在你担任首辅期间,必须将我这三十年来建立的首辅威信,尽数摧毁!我不管你用多么荒唐的手段,在你之后,首辅这个位置,不管由谁坐上去,必须重新变成陛下的传声虫!”
李砚山的这番话,让离祚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年前朝老首辅最优秀的三个学生里面,大概只有你李砚山,最像老师吧?
最像老师那么一心为公。
当年师出同门,后来志同道合,并肩作战了太多年的好友。这种感情,难以言喻。
“一切为了大离。”
李砚山重新站起来,然后坐下,继续道:“我若善终,陛下势必无法顺利掌权。如今的境况,陛下手段必须够血腥,借着杀掉我的机会,彻底将离都甚至整个中州都清洗一遍。如此,才能最快速的掌权。如此,才能保证未来少死人,少死很多人。”
毅王爷离祚此刻颓然,仰头向天,半晌之后说道:“公言,你说是不是当初皇祖立国开始就是个错误?世间哪有真正的不朽?大离万载不灭,全靠当年皇祖一场封神大战积累下的气运支撑,本身便是逆了天数。就算我们成功了……下一个万年,大离是否又会延续今日的糜烂?这样的大离,对于人族又是福是祸?”
离祚忽然沉声道:“老实说,如今的大离,我很不喜欢。我甚至想说,大离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李砚山听到这话之后,则是摇了摇头,说道:“我猜皇祖当年立国的时候,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日后的事,自有后来人解决。”
“若是皇祖没有开创大离,人族坐拥一万年的天地共主,内部又四分五裂,势必相互征战不休。那样的话,死在人族自己屠刀下的人族,又有多少?”
“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武毅王轻轻摇头。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任务。”李砚山沉声说道。“老师他们那一代人的任务,是定下了如今这个计划。我们这一代人的任务,就是完善并且完成这个计划。能够帮大离延命万年,以后可以少死很多很多人。而且,这个计划,或许还能够一举解决七大圣地,可以让后人不再面对分崩之危。”
“可就算你解决了七大圣地,也成功帮大离延命万年。你有没有想过,下一个万年,会不会再出一个七大圣地八大圣地,或者八十大圣地。只要我们沿着以前的老路前进,过去的恶果,我们总会重蹈。”
李砚山忽然微微一笑,弯下腰,一个一个拾起刚刚被武毅王打落在地的棋子,道:“我说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这个问题,是后来者要面对的问题。”
“我们需要做的,是相信他们的智慧,相信他们能解决好这一切。”
“就如同当年皇祖立国之时,相信今日的我们一样。”
李砚山终于说完,两人也终于相顾无言,只有沉默。片刻之后,李砚山重新将棋子全部放入竹篓内。只留下一颗黑子,在手中反复摩弄。
“手谈一事,我天分远不如你,要论棋力,我自己也知道,实在一塌糊涂。可这些年我不断打谱,总算还有所得。”
“就好比几千年前的棋谱,当时手谈只有十七道。便是一些当时有名的定式,拿到今天的十九道上,也就不过尔尔。”
“可我有一件没想明白啊……”
李砚山声音越发低沉。
“往前推个一两千年,还要下做下势子的年代里,都是白子做第一手啊?”
“怎么到了今天,就成了执黑先行了呢?”
……
这一日,当离祚走出潮生园之后,咸安城还没从先前大朝会的事情中恢复过来,就又传来一个天大的消息。
云莽方面,天玄宗的老牌名将王虎臣,忽然率军出现在妖族防线背后,打得妖军措手不及!
虎出东海!
于此同时,原陵曹家的唯一名将曹若夫,不知何时竟是也出现在这座战场,从天玄宗的新晋名将田卓手中,接过了一般的天玄宗战部指挥权。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三位修者名将,联手合围妖族的局面!
这一战,打得极为惨烈!
半个月之后,妖族全军覆没,妖族名将幽道成,仅以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