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局面在段非拙搬来后便被打破了。收费低廉(有时甚至免费)的段非拙抢走了他的财源。他一直对段非拙怀恨在心。
  露丝的父亲本来也该是他的患者,但他狮子大开口,露丝家付不起医疗费,只好来向段非拙求援。不必说,斯通医生肯定恨得牙痒痒了。
  听说您昨晚因为无证行医被抓了?斯通医生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语气里却满是得意,现在的年轻人呀,连医学院都没正经念过,就敢大言不惭地自称医生,这简直是对患者生命的不负责!我想,今后患者们应该知道,求医时要去正规、合法的诊所了吧?切斯特先生,您今后可要好好地反省哦。等您攻读完医学院,欢迎您回来!
  段非拙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不会回来了。我要去伦敦了。
  伦敦?斯通医生一怔,你你不是要去监狱吗?
  林恩先生和善地笑了起来切斯特先生从他叔叔手中继承了一笔遗产,我要带他去伦敦办手续。
  斯通医生的目光在段非拙和林恩先生脸上来回游移,确定他们没联手戏耍他。
  我听说过您的叔叔。斯通医生的脸涨成了酱紫色,据说他早年因为行为不端,被他哥哥,也就是您的父亲扫地出门了。大家都说他去伦敦干见不得光的买卖了。不知道您从他哪儿继承了什么遗产?可别是一堆欠条吧!哈哈!
  他笑了两声,却没什么底气。
  林恩先生有些不快地说请您不要传播关于约瑟夫切斯特先生的谣言,否则我会状告您诽谤他的。约瑟夫切斯特先生是我见过最正派的人之一,他在伦敦当翻译和打字员,那可是值得尊敬的工作。他攒下了一些财产留给他的侄儿,我想,这没有任何不妥吧?
  斯通医生气得身体直发颤。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露出微笑原来您叔叔是个打字员呀,切斯特先生。据我所知,那份工作薪水可不高。也不知他能留给您多少东西。
  林恩先生尽量用客气的口吻说约瑟夫切斯特先生的确没留下多少存款。除去税费和手续费,大概也就五百镑吧。
  段非拙震惊地望着律师五百镑?!
  《福尔摩斯系列》里的华生一天的薪水是十一先令六便士。十二便士合一先令。二十先令合一英镑。换算下来,华生的年薪约为两百英镑。这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医的收入。想来斯通医生也该差不多。五百英镑需要他不吃不喝两年多才攒得下来!
  斯通医生攥紧了拳头,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那还真是不少。不过,切斯特先生,伦敦的物价可是很高的,您得当心别坐吃山空呀!毕竟您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呢!
  林恩先生说我也这么担心,医生。我作为约瑟夫切斯特的朋友,一定会监督他的侄儿认真读书,找一份体面工作的。在他经济独立之前,他只能靠他叔叔留下的那点儿遗产将就过活了。约瑟夫生前买了一些股票和债券,每年的利息计算下来,大概有一百二十镑吧。只要节省一些,还是勉强够花的。
  段非拙惊恐地瞪着林恩先生。光是每年利息就有一百二十镑?这叫将就?勉强?这是什么绝世凡尔赛啊?
  斯通医生看起来快窒息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顺了顺气,恶狠狠说您真是太幸运了,切斯特先生。这样看来,您在伦敦就衣食无忧了呀。不过我得提醒您,您一个人过,或许那笔钱是足够的,但男人嘛,总得成家立业。家里人口一多,消费可就水涨船高了!要知道伦敦的房价可比阿伯丁这儿高多了。您未来的太太大概不愿意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吧?
  林恩先生礼貌地说约瑟夫切斯特留下了一座房产,一楼和二楼租出去了,三楼是他自己住的。利奥完全可以住在那儿。要是他将来成了家,需要更大的空间,那把一楼和二楼收回来便是。但是那样租金就没了,怪可惜的。好在租金也不多,每年也就一百镑吧,损失并不大。
  段非拙快要晕过去了。这是什么天降横财啊?他现在每天躺着不动就能拥有比肩华生的收入,还有一座完全属于他的房产!
  斯通医生再也说不出话了,只能又嫉又恨地瞪着段非拙。不过段非拙已经压根儿不在乎他了。
  三年来的辛苦完全值了!今后他连努力都不用努力了,即使一辈子咸鱼躺也不必发愁吃喝!
  烂泥街的居民听说段非拙继承了他叔叔的遗产,纷纷一拥而上,转瞬间便将斯通医生挤到了外围。他矮小的身影完全被人群淹没,再也看不见了。
  切斯特医生,您要去伦敦了?
  听说您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切斯特医生好人有好报,这是上帝对他的奖赏!
  有个孩子扯了扯他妈妈的围裙,小声问切斯特医生走了,今后咱们找谁看病呢?
  妈妈瞪了他一眼,低声斥责不准你扫医生的兴!
  曾经受过段非拙治疗的病人排着队来向他告别。露丝搀着他父亲也来了。罗伯茨先生拄着拐杖,一条空荡荡的裤腿在风中摇摆。他用那双属于码头工人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握住段非拙修长的十指,乱糟糟的胡须中浮起灿烂的笑容记得给我们写信,切斯特医生,一定要写信。
  段非拙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如此漫长的时光,却又像弹指一瞬。现在忽然要离开,说没有丝毫不舍,那是假的。他离开之后,烂泥街的居民们要怎么办呢?
  转念一想,等他有了钱,也取得了行医执照,也许可以回来开一家真正的诊所,挤垮斯通那个老流氓的生意。
  他挥别烂泥街的居民,和林恩先生一起登上马车,前往旅馆。林恩先生已经订好了明天回伦敦的车票。
  从此以后,他就要真正走上人生巅峰了。段非拙满心喜悦地想。去伦敦办些手续,然后他就能继承叔叔丰厚的遗产。听起来再简单不过,不是吗?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第五章 伦敦,一八九三
  经过七个小时的旅途,一列自苏格兰驶来的列车停靠在了国王十字车站,吐出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乘客。其中一位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绅士,他差点把车门堵住,多亏了和他同行的年轻人奋力将他从门里拽出来。
  那个年轻人身材修长,一头金发,有一双罕见的金绿色眼睛,不住地环顾四周,对所见的每个事物都充满了惊奇,正是第一次来到伦敦的人常见的状态。
  到了,伦敦!林恩先生畅快地呼吸了一口充满烟味的空气。
  他望着友人的侄子段非拙正鬼鬼祟祟地徘徊在第九站台和第十站台之间,时不时摸摸柱子,嘴里念叨着哪儿是九又四分之三啊。
  你在干什么,孩子?林恩先生困惑。
  没什么。段非拙失望地说,看来我去霍格沃茨读书的梦想破灭了。
  林恩先生大为不解,可能这个叫霍格沃茨的学校是苏格兰的什么名校吧。
  他叫来一辆双座出租马车。段非拙帮他把行李搬上车,然后挤进车内这很困难,因为林恩先生先他一步上了车,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一路上年轻人都在好奇地东张西望,像每个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一样。
  怎么样,利奥,喜欢伦敦吗?
  太惊人了。段非拙说。
  这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当之无愧的世界之都。如此之多的男男女女聚集在街道上。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在敞篷马车上有说有笑。西装革履的文员在临街的办公楼中匆忙进出。简朴的工人成群,衣服上沾满油渍和灰尘。乞丐瑟缩在阴影中,朝路人伸出枯瘦的手掌。孩童欢笑着跑过街道,被车夫大声斥责。他们听见大钟报时的袅袅余音,马车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咚咚,笑声、叫声、卖报的吆喝声,航行在泰晤士河中的汽船鸣笛长啸,从头顶跃然驶过的蒸汽空行艇嗡嗡作响
  他们马不停蹄地奔向银行,将原本属于约瑟夫切斯特的账户过户。接着又来到林恩律师事务所。它所在的街道临近泰晤士河,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河道和行船喷出的滚滚蒸汽。
  林恩先生取出一堆文件让段非拙签字。地契、租赁合同、转移股票和债券的声明书签完最后一张,段非拙的手都酸了。
  林恩先生笑眯眯地收好所有文件。
  现在我带你去你家里瞧瞧吧。
  我家?段非拙困惑。
  约瑟夫买下的那栋房子啊。
  他们搭乘出租马车来到法兰切丝广场49号,那里伫立着一座建于摄政时代的三层建筑,一楼和二楼是一家餐馆,三楼是私人住宅,建筑侧面有一条隐蔽的楼梯可以登上三楼,避开来餐馆消遣的人群。
  这里曾是翻译兼打字员约瑟夫切斯特的住所。他过世后,屋子的钥匙便交给林恩先生保管。
  屋子并不大,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卧室之一被改造成了书房兼工作室。书桌上放着一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黄铜色的打字机。纸张和墨带整整齐齐码在旁边的置物架上。
  约瑟夫在这儿住了十四年,我和他也认识了那么多年。别看房子挺老,装潢布置倒是还可以,对吧?林恩先生的口吻逐渐向房产中介靠拢,整栋房屋他都买下来了,一层和二层租给了餐馆,他自己住在三层。如果你去餐馆吃便餐,甚至可以免费。
  要不是当着林恩先生的面,段非拙可能会立刻欣喜若狂得满地打滚。在这个连抽水马桶都算新发明的世界,他苦熬了三年,现在可算苦尽甘来了!
  段非拙拼命忍住笑意,问我我能住在这儿?
  当然,为什么不呢?这是你的家嘛。从原则上来说,这些都是你的了。林恩先生满意地打量着屋子,对了,这儿还有两件东西,是你叔叔留给你的。
  他一脸虔诚的表情,从客厅的储物柜中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以及一个信封。
  这是你叔叔的骨灰,依照他的遗嘱,他实行火葬,骨灰交由你保管。林恩先生郑重地将骨灰盒放到段非拙手中。
  这一封,他举起那封信,是约瑟夫临终前写给你的嘱托只给你一个人看,连我都没打开过。
  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封口处滴着封蜡,表示没有人开启过。最中央用颤颤巍巍的笔迹写着致利奥波德。
  回想起老朋友在病床上日渐憔悴的模样,林恩先生忍不住有些伤感。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擤了个响亮的鼻涕。
  段非拙将信封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抬起眼睛望着律师我要现在打开吗?
  随你的意,孩子。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等一个人的时候再拆信吧。这是你们叔侄间的交流,我这个外人就不参与了。
  我并没有把您当外人。
  林恩先生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听到你这话我是多么高兴。那么,等你看完,要是觉得合适告诉我,那再告诉我也不迟。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
  段非拙低声向林恩先生道谢。律师微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好了,也到了我该告辞的时候了。事务所还等着我回去工作呢。出差一两天,文件就堆积成山了。你先熟悉熟悉这儿的生活吧。你有住的地方,也有吃的地方,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想楼下餐馆的老板会很乐意为你解决的。明天你愿意来我家吃晚餐吗?
  当然愿意,林恩先生。
  段非拙目送他下楼乘上出租马车。律师从车窗里向段非拙挥舞帽子,段非拙也微笑着冲他招手,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
  街上仍旧人来人往,马蹄踏过铺了鹅卵石的道路,发出清脆响亮的嘚嘚声。段非拙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
  这就是约瑟夫切斯特的字迹、他临终的遗言吗?
  他留下这封遗书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的侄子,已经被一个穿越者顶替了?
  怀着有些愧疚的心情,段非拙揭开了封蜡。他呼吸沉重,心跳得飞快。他抽出信纸,以为这会是一封充满了长辈谆谆教诲的长信,可没想到那纸又小又薄,上面一个字也没画,只画了一个怪异的图形,看上去像一颗七芒星,旁边写着神秘兮兮的符号和文字。
  一个法阵?
  约瑟夫切斯特为什么会留下一个法阵?他不是伦敦的一介平凡打字员吗?难不成他其实和派莫一样,也是个秘术师?
  段非拙屏住呼吸,轻触了一下法阵。
  要是此刻有个旁观者站在屋里,就会看到他整个人犹如毛巾一样被拧成了长条形,像龙卷风似的旋转起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信纸上的图形吸了进去。房间中空空如也,好像从来也没人来过。
  段非拙在无尽的虚空中坠落了很久,接着砰的一声落地,面朝下栽在了硬邦邦的木地板上。
  他呻吟着爬起来,环顾四周,惊愕地发现这儿不是他叔叔留给他的那栋房子。
  他身处于一间封闭的大厅中。这儿活像个小型博物馆。四面墙全做成了玻璃展示柜,大小不一的格子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一部分是空的,另一部分则放了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仿佛一幅马画克拼贴画。房间中央摆着一列可以旋转的圆柱形展示柜,明明无人碰触,却以恒定的速度缓慢而庄严地旋转着。
  段非拙来不及仔细观察展示柜里到底放了什么,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这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
  有个男人坐在宽大的酸枝木柜台后,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上的一副金色的半脸面具。他有着暗金色的短发,鬓角理成时髦的形状。段非拙凝视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更年长的自己。
  欢迎,我亲爱的侄子。男人愉快地说。
  段非拙发现自己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趴在地上,连忙跳起来,手足无措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您就是约瑟夫切斯特叔叔?可你不是已经
  当你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说到自己的死亡,约瑟夫切斯特语气轻松,好像那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别费心跟我对话、问我问题了,我根本听不见。你所见的我不是活人,只是我留下的一个影像,一段声音,就像留声机能记录人声再播放出来一样。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但是又不方便写成信,就只好采取这种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