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尼。伊迪丝夫人严肃地说,你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领民了,阿尔伯特。
郝特持续惨叫他死了!他是个幽灵!他要杀了我,杀了我们所有人!
是那样吗,巴尼?你已经死了?老夫人问。
面对亡灵,她没有任何惧色,好像亡灵是她亲爱的邻居,每天她都要跟他们打招呼似的。
男孩点了点头。
梅丽莎小姐惶恐地朝勋爵怀里挤了挤。勋爵将她抱紧了些,但并非出于保护淑女的骑士之心,而是出于恐惧当人害怕的时候,会本能地抱紧触手可及的物体。
伊迪丝夫人问可你是怎么进入宅邸的?你以前没来过这儿,对吗?亡灵不是只能在生前走过的地方徘徊吗?除非
巴尼垂下头他把我拖进橡树林里。我被埋在土中,然后我又睁开了眼睛。我在那里生根发芽,朝天生长,沐浴阳光雨露。我枝繁叶茂,郁郁苍苍。我的根系漫山遍野,鸟儿在我肩上欢唱。然后有一天,我被伐倒,被剥制,被切割成形,筑成这宏伟的宅邸。我遇见了那些沉睡在木头中的魂灵,她们朝我低语,犹如母亲般慈祥,犹如清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我们的脊梁支撑屋宇,我们的双臂环抱住人。如今我们身在此地,而此地亦为我身。
男孩的语调宛如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圣诗。这样文绉绉的话语绝不是一个小孩子能说出口的。有什么东西在借他之口说话。不,应该说他早已变成了那个东西的一部分。
你被埋在了橡树林伊迪丝夫人敬畏地重复道,然后橡树被伐倒,变成木材但是不对啊,宅邸三十年前重建了,之后再也没有修缮过,不可能有木材运进来!
不对,母亲。勋爵怯怯地说。他很少直接出言反对自己雷厉风行的母亲,但这一回他不得不壮着胆子开口。
什么,阿尔伯特?
你忘记那次屋顶坍塌事件了吗?我们还专门加固了屋顶和房梁呢!
我当然记得那事!但我吩咐过郝特,不准从橡树林中取材,必须去外地购买建材。是不是,郝特?回答我!
伊迪丝夫人严厉地瞪着自己脚下的管家。
郝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语无伦次地叫道我不是有意的,夫人!我只是因为去外地进货要花很多钱,就地取材便宜得多,所以我就偷偷命人
你难道瞒着我们,偷伐了橡树林?!伊迪丝夫人勃然大怒,进货的钱呢?被你私吞了吗?
郝特伏在地上颤抖不已。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太缺钱了,夫人!原谅我吧!看在我服侍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哪里知道那些木材里附着幽灵!
裴里拉勋爵从没见过他母亲这样愤怒。印象中的母亲严厉、冷酷、高贵到近乎冰冷,此刻的她却怒发冲冠,双眼通红,简直要喷出火来。就算她当场把郝特撕成碎片,裴里拉勋爵也不觉得奇怪。
狗奴才!我丈夫苦心安排的一切都被你给毁了!我就说亡灵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三十年前的火灾遗漏了什么,没想到是你!你把她们又带回来了!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
伊迪丝夫人一脚踹开郝特,要不是碍于贵妇人的仪态,她肯定会多踹郝特两脚。为了弥补她的遗憾,色诺芬贴心地替她把那几脚补上了。
他们在说什么呀,阿尔伯特?我怎么听不懂?梅丽莎小姐连头也不敢抬,瓮声瓮气地问。
一无所知对你来说更幸福,亲爱的。勋爵阴郁地说。
郝特被色诺芬踹满地打滚,惨叫连连,衣服和头发蒙了一层尘土,狼狈得像个乞丐。老夫人看着郝特,怒气稍微平息了一些。
算了,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把那些来自橡树林的建材都拆掉,幽灵应该就会离开了。
郝特面露喜色,连连亲吻夫人的鞋子。
恐怕郝特不值得您开恩,夫人。
背后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
宅邸大门缓缓洞开,一个提灯执剑的青年走了进来,金绿色的眼睛倒影着熠熠火光。
跟在年轻人身后的是个白发红瞳的男子,他的右臂是一条黄铜色的机械义肢,关节末端弹出了一截明晃晃的刀刃。
你们好哇!色诺芬挥舞着文明杖,快活地向他们打招呼,多么刺激的夜晚!
伊迪丝夫人拢了拢鬓发,摆出高贵的仪态您是什么意思?
段非拙提着灯走到她面前,低头望着如同一条狗般匍匐在老夫人脚边的郝特。
他就是杀害巴尼的凶手。
郝特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爬向段非拙,做出求饶的动作。
段非拙嫌恶地避开他一年半之前,他在裴里拉庄园附近挖掘出了以太结晶,这一幕被巴尼无意中发现,他为了灭口就杀害了那个男孩,尸体埋在橡树林中。之后,郝特又盗伐橡树林,用那些木材修缮宅邸。可他没想到的是,亡灵们也随着木材回到了这里。他明明有两次选择的机会,可两次都他都利令智昏。但凡他少一点贪念,事情就断然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真的吗,郝特!裴里拉勋爵惊讶,地下有以太结晶?
伊迪丝夫人恼火地横了儿子一眼你就只关心这个?!
可是母亲,如果地下发掘出以太结晶,那我们就发啦!幸亏我还没跟梅丽莎的舅舅签合同,否则就亏大了!我们甚至不必卖掉庄园!直接开一座矿场吧,我在伦敦的很多朋友想必都乐意投资
裴里拉勋爵滔滔不绝的讲述被巴尼冷酷的笑容打断。
男孩用手中的铁丝重重一敲地面。
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几秒钟后,隆隆巨响从他们脚底深处传来,仿佛有一条被囚禁在地底的巨兽用尽全力地咆哮。地面颤动不已,每间家具都在瑟瑟发抖。陶瓷花瓶摔碎在地,古董座钟向前栽倒,枝形吊灯在头顶叮叮当当,门厅里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墙上的肖像画一幅接着一幅掉了下来,保存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画布因落地的冲击而支离破碎。
巴尼面前的地面突然裂开。
无数双白手汹涌而出,犹如千万条亮出尖牙的毒蛇蹿向郝特和裴里拉勋爵。
郝特的四肢一瞬间便被白手死死绞住,凄厉的叫声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
裴里拉勋爵下意识地转过身,将梅丽莎小姐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白手无情地缠住他,把他从恋人身边强行拖走。
你们冲着我来!尽管冲着我来!不要碰梅丽莎!
勋爵狂乱地挥舞着四肢,试图击退那些白手。
伊迪丝夫人仰起头,张开双臂,痛不欲生地呼喊快停下来!你们都怎么了!你们是历代裴里拉勋爵夫人,你们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你们难道不应该保护这里的人民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们忘记自己是谁了吗?
铺天盖地的白手织成了一张巨幕,上浮现出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她们有的悲泣,有的愤怒,有的恬静淡然,有的柳眉倒竖。
正因为我们记得。
她们异口同声说。
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
我们要保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受邪恶的侵害。
我们一直记得。活着时记得,死去后也记得。
不止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人,也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热爱它、敬重它的人生活,我们的使命就还未终结。
第三十四章 烈焰熊熊
伊迪丝夫人呆呆地望着白手织成的巨幕。
一个又一个影子浮现出来。那是许许多多的女人,有的穿着轮状皱领,手里攥着折扇;有的长发挽成耸立的高髻,装饰着过量的发饰;有的戴着浮夸的蕾丝羽毛帽,碎花连衣裙无风而摇摆
她们是肖像画中的历代勋爵夫人。她们死去已久,却比肖像画还要鲜活美丽。
让开。不要阻拦我们。
忽然,白手巨幕的缝隙间射入一丝金色的亮光。像是害怕那光芒一样,白手如海水退潮一般缩了回去,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段非拙高举着风灯,灯火熊熊,猛烈之势前所未有。他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光是举着这盏灯就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快带大家逃出去!Z怒吼。
色诺芬用文明杖一指被白手缠成蚕茧状的郝特,他身上的束缚骤然解开。他又指向正和白手搏斗的裴里拉勋爵,勋爵一脚踹向一只白手,它却忽然消失了,勋爵失去平衡,摔了个屁股蹲。
听见了吗?大家快点儿往外逃!色诺芬的语气唯恐天下不乱。
众人争先恐后冲向大门,踏过满地的肖像画,在画布上留下数不清的脚印。郝特第一个冲到门前,但大门紧锁,不论他怎么捶都不肯打开。
让开!
众人如摩西分红海一样让出一条道。段非拙高举石中剑,斜劈一剑。
他那把锈剑怎么可能劈开沉重的木门呢?就在大家满腹疑惑与绝望的时候,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门四分五裂。
人们蜂拥而出。郝特跑在最前头,头发都被风吹乱了。裴里拉勋爵抱着梅丽莎,埋头冲出来。老勋爵夫人被色诺芬拖了出来,脸上布满泪水。
白手如洪流般涌向他们,但刚刚触及他们的衣角,段非拙便举着风灯冲上来,用灯光逼退白手。
巴尼瘦小的身影被白手托着,像是乘着海浪一样,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你不该来的。男孩淡淡地说,你们所有人都不该来。今夜是朔月,是夫人们力量最强的一天。她们本来要在今夜制裁郝特和那个人,为此还特意将宅邸中的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可你们闯进来了。如果没有你们,郝特现在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你们为什么要干扰夫人的计划?
段非拙和男孩四目相对。郝特是活人,自有活人的法律去制裁他。你们这样和动用私刑有什么区别?
夫人们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守护这片土地。巴尼的语气有些悲伤,有时候正义并不总是会及时到来。
段非拙高举风灯别过来!
巴尼毫不退缩那光芒会灼伤我。但我不怕痛。
段非拙皱眉那你怕什么?
男孩微微一笑正义得不到伸张。
说完,男孩俯冲向段非拙。
段非拙下意识地挥舞石中剑。剑锋划过男孩的身体,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巴尼伸出手,与此同时,段非拙也举起了风灯。
啪。风灯玻璃碎裂,火焰腾空而起。
烈火包围了他们。
段非拙用自身的火焰点亮了这盏灯,现在它开始不受控制地燃烧。地上散落的画布被烧得焦黑蜷曲,勋爵们和夫人们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段非拙也定定地望着烈焰,一切声音都从他耳际消失了。燃烧的裴里拉庄园变成了燃烧的切斯特诊所,浓烟滚滚升上天空,男男女女惨叫着在街头奔走。有人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即将崩塌的诊所中拖出来。
我爸爸还在里面!
放弃吧孩子,他已经死了。
利奥!利奥波德切斯特!
一只手凶猛地摇晃他的肩膀。声音又回来了。段非拙眨了眨眼睛,将幻象从自己脑中挥去。
那是谁的记忆!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利奥波德切斯特的记忆吗?在他穿越而来之前,目睹自家诊所被烈火吞没、父亲葬身火海的利奥波德切斯特?
摇晃他肩膀的是Z。白发警夜人一把扛起他,穿过满地狼藉的门厅,纵身一跃,跳出破碎的门洞。
那些逃出宅邸的人瘫倒在草坪上,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
漆黑的天空被映成了红色,火星随风狂舞,每一扇窗户都喷出火舌。
熊熊燃烧的烈火犹如扭曲的人体,她们在尖叫,她们在狂笑,她们在高歌。一切枷锁和牢笼都在这一刹那分崩离析,燃烧殆尽。
远处传来喊叫声,原来是附近村庄的居民瞧见火势,纷纷赶来帮忙。男人扛着担架,女人拎着水桶,孩子抱着用布条做成的纱布。段非拙还认出了苜蓿旅店的老板娘,她抱着一只大木桶,肩上还裹着湿布。
可他们一见火势就明白,如此猛烈的火势,光靠人力恐怕难以扑灭,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它自行燃烧殆尽,或是老天爷开眼,降下一场大雨,浇灭熊熊烈火。
好在庄园主人平安无事。伊迪丝夫人虽然面色苍白,但尚且能保持一贯的高贵仪态。裴里拉勋爵抱着未婚妻梅丽莎小姐瑟瑟发抖。管家郝特则坐在地上,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在庆幸什么。
所有人站在庄园草坪上,望着被火焰包围的宅邸。有些人在低声哭泣,有些人在默默祈祷,还有人因为逃过一劫而喜形于色。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伊迪丝夫人凝视着烈火,轻声说,就像三十年前那样,火把一切烧了个干净。她自嘲地笑了笑,倒也好,省了一笔拆除费。
恐怕还没有结束,夫人。段非拙走上前,他筋疲力尽,好像烈焰一并将他的内在也燃烧殆尽了似的。
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Z一把扶住他,支撑住了他的身体。
他朝Z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白发警夜人撇了撇嘴角,什么也没说。
段非拙继续对伊迪丝夫人道郝特不是一个人犯案。他还有一个同谋,或者说,幕后主使。
老夫人按着胸口,强作镇定,盯着段非拙是谁?他在这里吗?
段非拙点点头,目光扫视众人,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片刻,最终停在了裴里拉勋爵身上。
我?勋爵指着自己,你疯啦?我是这里的主人!我为什么要自己害自己?!
段非拙摇了摇手指不是你。是你怀里那位小姐。
勋爵看了看怀中楚楚可怜的梅丽莎小姐。哈?你说梅丽莎和郝特是同谋?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你难道不清楚梅丽莎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