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仍在开机中。
他百无聊赖抛玩着桌上硬币,忽听得房门“咔哒”一声。回头去看,却是唐母端着盘水果,借着闲话家常的由头“找上门来”。
母亲是出了名的家世好,也是出了名的温婉贤良。多年来,对于调停家中父子关系乐此不疲。
没聊两句,听着她殷殷切切、话里有话——就是个傻子也听得懂什么意思。唐进余遂没再多挣扎,伸手摁灭电脑屏,又起身。随便找了个薄外套套上,便懒懒散散踱下了楼。
“我去看看我爸。”
他关门前跟母亲说:“妈,你在我房里先坐会儿吧。”
一楼餐厅。
果不其然。
他不用看也知道。
虽早提了一嘴说不吃晚饭,父亲依旧固执地给他留了饭菜。
听到脚步声下楼,报纸“簌簌”翻开另一页。
见他出现,唐父似也没太惊讶。只扶了下眼镜,又低声道:“终于舍得下来了?你妈给你煲了汤,多少喝点。”
“我减肥。”
“你都已经瘦成这样,”唐父眉头紧拧,“还减什么肥?减进医院里去?”
“……”
“我和你妈难得到北京来看你一回,你就不能好好跟我们吃顿饭?!”
“行,那我让陈嫂下次晚上做点沙拉。”
他说话惯是这样,听着顺实来逆的。
唐父脸色一变,正要发作,不料唐母后脚已“噔噔噔”下了楼——唐进余好心想让她待在房里,免得看了闹剧又伤心,她却次次如此信心十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又跟儿子吵什么呢?”人未落座,又先抱怨且半带娇嗔地拍了下丈夫肩膀,“你也是,他都这么大人了,你还像训小孩一样训他?”
“再大不也是咱们儿子吗?”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唐母笑着打趣丈夫。
说话间,又顺来只干净的瓷碗、往碗里盛汤:人参鲍鱼本已是大补,花胶枸杞亦少不了。
直把个六寸碗装得满满当当,推到唐进余面前,她这才又抬头,冲儿子笑道:“你爸就是这样,嘴硬心软的。你还不知道他?听说要来北京看你,亲自去挑的八头鲍,还有这人参……是你蒋叔叔喊人送来的,个头可不小。你爸非得全带来,怕你在北京一个人过,吃得不好。”
“说这么多干嘛,”唐父冷哼一声,“你看你这乖儿子领你的情吗?唐进余,说的就是你——还不坐,杵在那给我脸色啊?”
“老唐!”
“得亏养这么大,脑子里装得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末九流。让娶个老婆,跟能要他命一样……每次多说几句、你看看他,每次多说几句就是这表情,给谁看?啊?”
唐进余扭头就走。
也不管放在兜里的手机在这时震响。
他没看也没理,直接奔玄关换了双鞋,对背后传来父亲的厉声呵斥更是置若罔闻。随手在鞋柜上摸了把车钥匙便往外走。
一直等下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冷静许久,才想起刚才手机响的事。他又翻出来看。
是一条短信。
准确来说,是聂向晚发来的短信。
她的微信他早删了,电话却因公务的缘故不得不留着,没在黑名单里。是以只能是短信的形式“沟通”。内容亦没别的,只是一张照片——规规整整拍了一张名片。
姓名、电话、邮编。
姓名艾卿。
电话13875**82**
……
他脑袋几乎“轰”一下炸了。
不等他想明白这两个人为何又时隔多年狭路相逢,聂向晚的电话却已迫不及待打来。
似乎不满他隔了这老久还没有任何反应,这电话响得阴魂不散。他漠视亦无用,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响得像催命。
他终于是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并非聂向晚的声音。
而是谢忠。
聂向晚的外公。昔日弃政从文的“偏门仔”,如今誉享海外的大教授。十几年前同住在一个大院里,这老人家算是打小看着他长大,心里终归是有偏爱的。没出“那事”之前,和他联络的也不算少。
当然。
如今出事便生疏,联络也委婉。这多年的偏爱究竟是全出于己还是爱屋及乌,便又见仁见智了。
“小唐啊,你这孩子,这个点还在忙工作?打你这么多次电话也不接,哈哈。辛苦了啊,辛苦了。”
谢忠却并不知会他此刻澎湃的内心活动。
开腔便是中气十足的问候。
不等他回答,又话音一转:“最近还好吧?上次听说你还和宝儿出去吃饭了?怎么就没消息了——知道你一向是心气高,眼光高,这是又没谈成?”
“……哪里的话。”
类似的话他却早听得耳朵生茧。
顿了顿,又随口搬出十年如一日的解释:“是我工作太忙。跟我谈恋爱还挺委屈的。宝儿她条件好,耽误在我这就不好了。”
“你这就又是谦虚了。我看‘天莱’不是发展得挺好?”
谢忠道:“进余啊,爷爷没跟你说客套话,你也别给爷爷打太极了。说真的,爷爷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说是,外孙女儿跟你没谈成,又让家里人把孙女儿介绍给你……是吧?但你真别当是在逼你。连晚晚都放下了,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有什么放不下呢?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吧。”
“嗯。”
“对了,你看没看我叫晚晚发给你的那张名片?”
“嗯。”
“听晚晚讲,你跟人姑娘还是老相识?”谢忠笑了笑,“世界还真就是小……我今晚还跟人姑娘吃饭呢,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就是早不知道大家都认识,不然我该做个东——也怪这丫头认不清脸。一开始迷迷糊糊的,还要我给她做介绍。结果拿了名片,可好,恍然大悟,早都认识了!”
“……”
“外公,外公,”聂向晚忽然在旁边插话,“你这话说得,越说越离谱了,让我说吧,我跟进余说两句。”
谢忠后话一下被她打断,倒也不生气。
索性呵呵一笑、让出话筒——自觉在其中做了个好人,又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儿说悄悄话去。
聂向晚不客气,干脆带着手机走远了些。
电话那头倏然安静许多,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唐进余始终沉默,对面也许久不说话,高跟鞋踏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终于找到合适的“通话地点”,四下无人,适合叙旧。
聂向晚这才开口。
“进余,”她说,“真没想到我们也有今天。难得跟你打个电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需要说什么吗?”
唐进余冷声道:“你最好适可而止。”
“我?适可而止?”
聂向晚道:“我都不知道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大火气。明明不是我故意要撞见她,是她自己找上我外公,请我外公吃饭。我和周……我来接我外公才碰见她。你在冲谁发火?”
“你完全可以装作不认识她,还非得把过去全揭出来。你什么居心你自己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居心,老熟人,老朋友,一笑泯恩仇啊,我什么居心。”
聂向晚笑了:“而且什么叫牵扯进来?让她跟我外公拉近一下关系,不是为她好?她一个丁点大的小老师,我还请她到家里来吃饭,如果不是看在认识的份上,你觉得她也配?”
“聂向晚,你说这句话,你也配。”
“……”
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好像有根筋在里头扯,钻心似的痛。然而止痛药却还在家里,不知被他随手抛在哪个抽屉。眼下连杯水也没有。他口干舌燥,心里更燥得发慌,唯有扶着额头,背往下弯,好像以此就能抑制住这种痛感。
握着手机的右手却依旧因过分用力而微微发抖。
“喔,你真的怕了。”
聂向晚听到他乱了节奏的呼吸声。
却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笑了:“看来真的被我猜中了。”
“闭嘴。”
“你怎么办到的?那群人精,他们真的不知道当年那个害你又逃婚又跟你爸快打起来的是艾卿?你怎么骗过去的?”
“……”
“q大里多少你爸的老同学啊。他们都不知道?”
“……聂向晚。”
聂向晚没被他吓到,反而“咯咯”笑了。
那种憋笑到极点,忍不住大笑出声的笑。引得不远处的谢忠都忍不住回头,她难掩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摆摆手,笑着示意手机。
便又压低声音,回归到令她愉快的通话中:“不过你放心,我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我甚至原本都想要说算了,放过她的——是她自己太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一个穷得叮当响,家里还欠着几十万贷款,跟人吃饭只能陪笑脸,想插话都插不上的小人物。
竟然敢在她伸出橄榄枝施舍时,大发慈悲表示让她见见世面时,不卑不亢——对,就是这个词,不卑不亢。说她“最近可能比较忙,之后有时间的话再请您二位吃饭”?
果然。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