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道谢,那男孩又先她一步摆了摆手,微笑。从怀里的一小包、贴着“鸽食”的包装袋里抓出一撮,放到她手里。
“用这个喂吧,”他说,“这里的鸽子也被养得挑食了。很爱啄人的,你小心点哦。”
艾卿一手抓着玉米,一手握着鸽食,愣愣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于是便笑。
说不过玉米其实更好吃啊,是鸽子不懂,我也最喜欢吃这个玉米了,尤其是刚出炉的,很甜。
……
艾卿于是在用他给的鸽食、心满意足喂过鸽子之后,也请他吃了一根甜玉米,花了两块钱。
两人坐在草坪旁的雪白长椅上,顶着旁边一群过路人——无论病人还是护士护工,皆惊诧无比的表情,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啃着玉米。
艾卿吃两口,抬头望天,忽见一道白色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犹如白日流星。便又戳戳他肩膀,笑着指向天空,说:“看——灰机!”
她在学校,每周五下第三节 课、跳课间操的时候,经常也会有飞机路过上空,一群半大的小孩就会这样起哄。
那小男孩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了好半会儿,啃玉米的速度却突然慢下来,仿佛一颗一颗往嘴里放似的。
半晌,他问她:“你坐过飞机吗?”
“没有。”
而艾卿这老实孩子自然想也不想、说了实话:“坐飞机,这得等我家有钱一些才行,”甚至不忘补充,“听说一张票都得好几百或者几千呢。我坐火车来才一百多。”
“火车?”
“你没坐过吧?我也是第一次坐,绿皮的,走起路来哐当哐当的,可吵了!而且来的时候我爸还没买到坐票呢,人挤人的,幸好我爸带了报纸。后来他把报纸铺在地上,我睡座位旁边睡了一晚上,睡醒之后后脖子可疼了。”
“……哦,那确实有点不舒服呀,”小男孩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坐火车应该比坐飞机好,坐飞机不安全的。”
“会吗?这么贵的票还不安全!”
“会的。”
“怎么不安全啊?”
“就是……”
小男孩说:“会掉下来,然后你会受伤,也许会死。如果掉到海里,还有可能会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掉到陆地上,就会起火,然后把人活活烧死,烧成焦炭。”
艾卿:“…啊…”
艾卿:“难、难怪…难怪爸爸带我坐火车来的…”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记性一向是很好的。
是以,哪怕她后来许多画面都已记得不甚清楚,这简单的几句描述,却一直影响到她后来多年对飞机都心存恐惧、无比抗拒。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啃玉米边聊了很久。
艾卿越往下聊,越觉得眼前实在是个“天文地理都知道”,生活经验却严重不足的小屁孩,遂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末了,还不忘又一本正经地、学着自家老妈的语气,小大人似的教他许多。
譬如“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跟陌生人走”、“要多听家长的话出门在外多交朋友”、“但交朋友的话也要先清楚对方的背景,比如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种种的废话道理。
“你比我小所以不知道啦,”她最后总结,“长大以后是很烦的。作业也很多,同学还都会吵架!所以,只是会读书还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日子也会过得不开心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半天,又问她:“所以,那要怎么相处比较好?”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啊,你帮我喂鸽子,所以我请你吃玉米,”艾卿微微笑,“我妈妈说了,互帮互助,‘真心换真心’,就会有很多朋友的。”
她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听进去了多少。
只记得那时他看着她,依稀是很认真的样子,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说好。
“不过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啊,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小男孩摇摇头,“大概就像,从这里到北京吧。很远,很远。”
“哦……哈哈,不过我连北京也没去过。我只吃过冰糖葫芦,路边的那种,嘿嘿,超甜的。”
“没事啊,其实北京不好玩,空气不好。我喜欢人少一点、空气新鲜一点的地方。”
“那你以后可以来我家那玩啊!”艾卿道。边说着,已开始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我家虽然是小地方,不过有山有水,还有很好吃的——你吃过吗?米粉、臭豆腐、嗦螺、小龙虾、酱板鸭!”
话音刚落。
“我没……”
“小周!”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他的回答。
草坪尽头的欧式长廊,忽快步走出一灰色风衣、面容英俊的少年。
额发挑染一缕蓝灰,耳钻亦是同色系却更浓烈的深蓝——如果再晚几年,艾卿已看过那后来火遍大江南北、名为《放羊的星星》的台湾偶像剧,或许会惊讶而花痴且白目地喊一句“queen mary”!
但,很显然这个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土鳖。全只因那年代这样的打扮并不多见,才多看了几眼而已。
反应过来时,少年却已定定站在她面前。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声“小周”,很有可能是在叫自己旁边那小男孩。
侧头看,发现果不其然,小孩儿已乖乖站起身来,那少年亦笑着揉了揉他头发。又看向她,问:“怎么,我家小周还有小女朋友了啊?”
“我……”
“出息了啊小周!住个院而已,竟然都能有女孩子看上你——你小舅我可都是到小学三年级才谈到第一个女朋友呢。唉,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啊……反正挺好的,小周啊,你的小女朋友长得挺可爱的。”
艾卿被他的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要开口解释,自家二姨却也仿佛掐着点般,在此时及时“找上门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一把把她拉到身后,随后又笑着抬头,看向面前、已足足高过她一头的少年。
“凭舟,”她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多久没见过你了,越长越帅了。今天怎么得空来医院?”
“来接我家小周出去玩呗。他天天被周邵关医院里,这都快长出草了。”
“这……”
“总之周邵要问的话,你就说是我干的,有事让他来找我,”他说着,眨眨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拜托你了啊丽姐。”
话说完,不等回答,已抢先把自家小外甥一把牵在手里。
“还有你。”
这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高个儿少年,随即又半弯下腰,笑着冲艾卿也挥挥手,“小女朋友,要不要也一起去啊?我带你们去玩游乐园?”
“我、我还有作业要做,”感受到她二姨在背后猛掐她的手,艾卿心里龇牙咧嘴,亦只得强装淡定地回答,“下次吧。”
“哦——下次。”
那少年笑:“那你可得要来快点啊,我们才能有下次见……好吧。那小周,来,跟小姑娘说句再见,车已经在外头等了。”
“……”
“小周?”
“……”
被叫做“小周”的男孩抿紧了下唇。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终究是太多都无法说出口。只扭头把自己落在长椅上、剩下的半包鸽食送给了艾卿。
“虽然还是玉米更好吃。”
他说。
艾卿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行渐远,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仰头看自家二姨,却只看到个眉头紧蹙、满面忧愁的表情。
她问二姨,说我可不可以出去买个糖葫芦吃?路边就有的,刚才和人聊天聊到,就想吃了。
二姨摆摆手放她走,转身接起一个电话。
而她满头雾水地小跑出了医院。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小贩撑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垛子沿街叫卖,她翻出小钱包拿一块钱,和方才剩下的一块一起,买了根最大最红的冰糖葫芦。舔着舔着,一路走回值班室,心里又想,要不下次看见“小周”,就请他吃冰糖葫芦好了。
结果刚走进去,便听见二姨着急忙慌的声音,似乎不住在解释着什么。一边说“小周的身体情况没问题”,又说“阿邵你别担心,我马上联系一下,你不用过来了”……说了好久。她半懂不懂,又坐回窗边属于她的小桌子上。
边舔糖葫芦边做作业,直到最后一颗糖葫芦都嚼碎在嘴里,她忽然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去,又看向窗外。
夕阳落得干净。
风把窗帘刮得呼呼作响。
白鸽还在闲庭信步,一切都好像安静如初。
除了那包她随手放在窗边、半空的鸽食袋做证据,那个小男孩,便好像幽灵一样,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彻底了。
至于,二姨后来似乎是为此丢了工作,又让传闻中的某个“大人物”欠了她大大一个人情——这又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后话了。
对那时的她而言,这终究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下午。
正如这天睡醒,拉开窗帘,阳光落满浑身上下,她伸了大大一个懒腰,刷牙洗脸完,也很快忘了,昨夜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
只是,从这夜过后,次日开始,她便自觉有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和周筠杰有关的、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接触。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要去图书馆。”
“真对不住,我今天跟蒋老师约好了一起讨论课题。”
“抱歉抱歉,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想早点回家。”
周筠杰:“……”
周筠杰:“我今天看到唐进余——”
“啊?”
“没什么。”
小周微笑,如旧灿烂:“跟我小叔去开会看到的,他们一起投了一个项目,他精神还蛮好的。看不出来前几天是那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