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傅千凝分神之际,亦遭背后之人砸了一记。
那非鞭非剑之物应是牛筋混合金属缠条制作,比鞭子坚硬,比剑柔韧,重重敲在她背脊上,打得她脚下一踉跄。
她骨痛欲裂,怒而扯下一幅纱幕,以上面满扎的细针甩向两人,逼得他们手忙脚乱,避之不及。
萧一鸣虽担心傅千凝伤势,料想她灵活机变,外加己方完全占据上风,遂忍耐足下发麻感,携刀游往河岸,追击潜逃者。
其时,云移影动,淡泊月色忽明忽暗,天地间混沌阴沉。
那人负伤,发足狂奔,所过之处隐带血腥味。
萧一鸣全身湿透,咬牙迈步直追,眨眼间匿入密林。
傅千凝隐约觉察他脚步略微迟缓,疑心他被毒针所伤,当下快刀斩乱麻,十余记猛招先伤一敌手,再飞脚将另一人踹至萧一鸣某个部下跟前。
“剩下的交给你们,我去瞅瞅老萧情况如何!”
说罢,人如御风般掠向堤岸。
【五】
细碎光影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跌入林间,傅千凝踏足的每步皆分外慎重。
方才激战,她全神贯注对敌,倒没多少痛觉;此际循迹追踪,方觉背上疼痛阵阵加剧。
她知萧一鸣和那名巫医族人武功半斤八两,但若然对方在岸上设下埋伏,或以毒伤人,身中药针的萧一鸣定难应付。
与他重会后,虽没真正交谈过,她仍能瞧出,他的种种举动均在极力护她周全。
即便抛开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光凭情份和义气,她也绝不可能让他孤身犯险。
忍痛追出半里,前方呼喝声穿林而至。
傅千凝下意识加快速度。
抵达溪流边的空旷处,那两人正斗得不可开交。
身穿玄色衣衫的巫医族人被银梭子伤到后肩,非要害部位,相反萧一鸣右腿笨拙,不听使唤。
傅千凝伺机绕至敌人后方,刀刃迅疾翻转,以电击苍穹之速,狠辣稳准直捅那人后心!
那人慌乱间往左避,恰巧萧一鸣朝他右侧横劈的乃虚招,携厚重掌力的一招后发先至,正正劈中其胸腹!
下一刻,傅千凝的刀已搁在那人肩上,当机立断给了他一刀。
鲜血喷溅,庞大身躯徐徐瘫倒的瞬间,她与萧一鸣目光隔空对接,均自勾了勾唇。
自认识以来,他们互相怨怼、互相揶揄的时日远多于合作,阔别一年后的今夜乍然相逢,竟以意想不到的默契脱困杀敌,心底的惊和喜现于颜色。
傅千凝早把先前互咬布条的羞臊事抛在脑后,跨过横于地上的敌首,笑睨狼狈的他:“你好好的内廷卫不当,居然跑来运河护送花草……”
话未道尽,冷不防左脚腕被什么箍住,吓得她往前一扑,撞入他湿答答的怀中。
萧一鸣试图相扶,偏生右脚麻木乏力,唯有圈住她的柳腰,双双滚落。
倒地的刹那,他记起无上皇私下与他讲述,年轻时也曾因腿脚中毒,被还没定情的意中人扑翻,心下蜜意如暗流涌动。
傅千凝趴在他身上,连连蹬腿无果,忽觉脚踝一阵刺痛,转头见是那人死前拼尽全力用五指抠她,甚至抓破她的靴子,顿时怒不可遏,反手削下其右臂。
萧一鸣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助她扳开断臂上的手指。
“这阴毒的家伙!竟没死透!”傅千凝忿而补了两刀,一摸靴子,掌心满是黑血。
萧一鸣急不可耐:“没事吧?…… 嗝。”
“哈哈哈哈……”
傅千凝被濒死之人偷袭,导致受伤中毒,本是惊怒难耐,忽听他一开口便打嗝,立时笑得嘴不合拢。
“还笑!”萧一鸣连点她腿上要穴,从袍子撕下一截布料为她绑扎,“有什么……嗝……好笑!”
傅千凝乐了半晌,终归觉左脚麻痹,未敢大意,忙止住狂笑:“去翻翻,看他有没有解药,小心点。”
萧一鸣会意,先以刀挑开那人的衣衫,轻拍数下,拨出一个陶瓷罐子。
傅千凝抢过,打开轻嗅,摇头:“这是龙血树的汁,具消肿止痛、收敛止血之效,不是解药。”
“龙血……树?”
“嗯,就那船上有两棵,长得像伞一样的。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南海有龙血树,树脂深红如血,称为血竭,可作药,因有苍龙之血的传说,也用于炼金和秘术。”
萧一鸣踢了那人一脚,语带不屑:“搞半天,嗝……为取树汁?”
“巫医族精通异术,神神秘秘的!我哪晓得他们偷这做什么?说不定又在暗暗搞事……”她嫌恶瞪了瞪尸体,又转向萧一鸣的腿,“我先给你瞅瞅腿伤,省得我毒发,你走不动,留在这鬼地方陪我送死。”
“你、你不会说……嗝……好听的?”
“没工夫说好听的。”
她粗暴地扯开他的右边裤腿,但见他小腿上扎了两枚极细的钢针,拔下后血呈鲜红,应涂抹麻痹类药物而非剧毒。
她挤出血液,从怀内摸出一盒小药膏,纤指挑起小半团,糊在他创口上。
萧一鸣顿觉清凉之气蔓延,先前的麻木感散了不少。
他催促道:“给你自己抹上……嗝。”
“我这不对症,”傅千凝皱眉,往自己嘴里丢了颗糖丸,“咱们回船,看看其他巫医死干净了没。”
萧一鸣还刀入鞘,随手将装有树汁的罐子收好,扶她站直后,捋起湿袖子,略一弯腰,将她整个人横抱在前。
傅千凝一愣:“干嘛?你的腿没好!”
“不妨事,嗝,总不能让你……嗝……蹦回去吧?”
他耳尖微红,暗忖:刚才都这样那样过了,抱一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傅千凝自知体质特殊,中毒后需保持平定安静,索性任凭他一瘸一拐抱着走。
二人视线偶有相触,各自如反弹般躲开。
闹腾一晚上,天际逐渐透出鱼肚白。
林风湿润,雾气腾升,四下除草虫低鸣,还有紧挨在一处的心跳声。
山野之地景致寻常,身负伤毒,疲惫不堪,诸多烦恼却缩成指甲盖大小,几可忽略。
一步一颠簸,心情反倒莫名舒畅。
萧一鸣屡屡想问问她的近况,唯恐一张嘴就打嗝,垂目偷瞄她轻咬檀唇的模样,忆及她那可爱小嘴曾沿着他的脸寸寸上移,心间情怀荡漾,禁不住收紧臂弯,把她搂得更紧些。
傅千凝同样记起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亲近,想试探他成亲与否,又觉太直接会吓到他,或造成逼迫他“负责任”的误会。
漫长沉默酝酿丝丝缕缕暧昧感,她决定找个话题,聊起他一年来的状况。
萧一鸣如常紧张兮兮,每说半句话打一次嗝,既让她笑个不停,又隐隐滋生怀念。
相较而言,他过得如何,有否婚配,已没那么重要。
她乐于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瞎扯。
“对了,你何以在此?”萧一鸣强行将“嗝”咽回。
“我回一趟晋王府。”
“要进京?……嗝,正好咱们一道,路上作伴,嗝。”
他难掩狂喜,后知后觉想起,运河尽头正是京城,不禁笑自己鲁钝。
傅千凝因他笑颜舒展而心跳微微乱,当初盛气凌人的玩闹心复返,戏谑道:“作伴也成,可你得乖乖听我的。”
萧一鸣愕然:“为何?”
“你叫一鸣,我是千凝,你一我千,你少我多,自是你听我的。”她随口胡诌,强词夺理。
“还不如说,我排第一,你排一千,嗝……你听我的!嗝!”
他长眸泛起些许克制的笑意,柔暖如杨柳风。
傅千凝打了个哈欠:“等你跟我说话不嗝来嗝去,我就听你的。”
萧一鸣至今仍想不通,何以与她交流时会拘谨到打嗝,和旁人沟通从无此现象。
他正想应允,忽而肩头一沉,她脑袋倾歪,闭目靠至他肩。
睡了?
他轻捏了她两下,震悚发觉,她没了反应。
——看来,并非瞌睡,而是毒性发作。
【六】
赶往运河半路,手下急奔来相护。
萧一鸣心急如焚,不顾腿麻未减,执意亲自抱傅千凝登船。
船上的巫医族人或死或伤,伤者皆在控制中,承认确为那龙血树而来,至于取树汁作何用,死活不肯明言。
萧一鸣懒得啰嗦,勒令他们为傅千凝解毒。
偏偏巫医族有个极其惹人讨厌的规定——但凡上师未允准,下属若违背其意替人解毒,非但性命难保,还要从族中除名。
软硬兼施未果,萧一鸣不得不拿出密卫令,派遣部下到附近县城召集人员,寻良医救治,并准备马车,以便随时改陆路入京。
所幸傅千凝昏睡后,暂无急速恶化迹象。
萧一鸣寸步不离守着,暗悔自身无能,连抓个贼人也要她从旁协助,更甚者连累她中毒受伤。
诚然,他年纪不大已担当要职,很大程度上源自家世和皇族的信赖。
多年来尽心竭力,力图对得起萧氏一脉的荣耀,终有力不从心之时。
闲杂人等退下,舱内剩他和傅千凝二人。
烛火跳突,他褪下湿袍子,换过一袭苍色武服,拿起纱笼灯罩缓和了灯光,颓然坐到床边,以内力助她逼出毒血。
遗憾,她无苏醒之意。
无声静卧的她,睫羽似蝶翼垂下,玉肌流光,美不可方物。
可他更贪恋她嬉笑怒骂的活泼。
回首她装扮成年少宋思锐调戏失忆了的林昀熹,撂倒他一顿乱戳,事后大模大样以表姑娘身份现身于晋王府,瞒了他好长时间……一段段曾令他羞耻的往事,不知何时被时光洗刷作甜蜜回忆。
他曾因她出言不逊而心生不悦,后被她的率坦荡而吸引。只不过他对男女之事素来迟钝,确切认识到心动时,又死要面子不承认,以至于兜兜转转一再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