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魔尊,何至于此?
  这个问题对魔尊来说并不难答,或许早就藏着这个答案,只待有一日有人提问的时候,他被迫不及待把它掏出来,捧到某个人的面前。
  我有,人。我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卡壳了一下。
  侧过身去,不看着谢忱山,磕磕巴巴地说道:等,魔尊变成了人,找到,他,同他说,是良人。
  魔尊至今对人族绝大部分认识都来自于谢忱山。
  良人此句,莫不是当初
  魔尊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谢忱山没有笑他。
  红眸浓稠得仿佛此刻便要滴血,魔压威迫得狐山的妖狐们都瑟瑟发抖。当初妖魔大战的时候,他们狐族虽不是最前线的战士,却也有过不少妖狐参与其中。
  如此森冷的魔压,他们如何不知道便是魔尊!
  魔尊魔尊来了妖界!
  良人,便是希望,一生在一起的,人。这是,谢忱山,与魔尊说的。魔尊只有这个还是换不太过来,偶尔记得,可大多数时候记不得,总是该不清楚指代词。
  谢忱山微愣。
  人与魔
  别个便罢了,三族虽然互有仇怨,可彼此间也偶尔结亲者。
  可谁又能承受得住魔尊的爱意呢?
  不。
  谢忱山平静地看着魔尊的眼睛。
  此时此刻,这头魔甚至不懂什么叫做.爱。
  这不过是生搬硬造他所说的涵义,又扭曲了其中的理解罢了。
  那人可当真是
  谢忱山掩住下文不言。
  不幸啊。
  魔尊答了谢忱山的问题,便执拗刻板地也要他回答。
  就好像是刚学会这般规则的孩童,你一个,便要我一个,我说了,你也要说。如此,才算是等价交换,才是不亏。
  谢忱山堪堪忍住无奈的叹息,这甚时候起,魔就纠结起这公平,与不公平来了?
  我八岁入寺。
  他冷不丁地开口。
  翻滚的魔压顿时止住。
  在华光寺修行,待修为足够,下了山去。师父命我先探探亲,我便去了。
  他还记得当时,是个下雨天。
  就同阿耶阿娘送他去了那人间华光寺的日子一般。
  不过正巧赶上
  三族相互生活,虽然彼此都有界限,可偶尔总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某处突地裂开缝隙,便可能咕咚掉下来魔族妖族,而人族也偶尔可能就这么穿过缝隙,去了不知何处的妖界魔域。
  只不过这次是妖魔来了人间,而遭罪的人中,便有谢家。
  他们原本安静地生活在谢家老宅。
  当年一个八岁孩童的话,不知是阿耶,还是阿娘,终究有人听了进去。
  他们有了个弟弟。
  取名叫谢忱水。
  小名叫二宝。
  比起京城的繁华,老家总归是朴素。他们就住着两进的宅院,左边的院子,没有人住,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摆着书,摆着花草,连床铺都有条不紊。
  尽管从来没有人归来。
  当谢忱山看着那湿润未干的血迹洒满左院纯白破漏的窗纸时,他有些奇怪地捂住心口。
  常挂着的笑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当年他舍了个干净。
  一身血肉心骨,全还给了父母。
  只是,有些东西斩不断,也还不干净。
  第21章
  一团、亦或者一根黑雾猛地弹了出来。
  魔尊不懂。
  如果他是人,现在他便知道最该做的事情,或是安慰,或是无言,总好过在这个时候冷不丁地拍上谢忱山的肩膀。
  那一瞬,从未对魔尊露出锋芒的佛修长发飞扬,下意识灵气化杖,断了那根意欲靠近的触须。
  谢忱山蓦然转身,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
  魔尊不痛。
  触须、黑雾,怎么称呼都好,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压根就没有痛觉。
  他吞下那溢散出来的黑雾,眼珠子机械地滚动了一下,从一个很微妙的角度在观察着谢忱山。
  那听起来有些奇怪,就好像皮囊终究只是皮囊,披上人皮,包裹在这层人皮下,也始终是头凶兽魔物,潮湿到有些粘稠的视线紧紧地黏在佛修身上。
  视线宛如实体,令人无法忽视。
  谢忱山留意到魔尊的眼睛,似乎短暂染着一层浅浅的黑。
  不过一瞬,好似踏穿亘古幽暗的可怖悸动同时牵动了谢忱山和魔尊!
  谢忱山脸色苍白,一手用袖袍盖住身前,人已然出现在狐山之上。
  方才那古怪的律动
  他克制住低头去看肚子的冲动。
  魔尊没有追。
  他站在狐山脚下,僵硬地抬起脖子,眼神极其空洞。
  谢忱山说得没错。
  不管刚才魔尊说的那句话多么、多么动人。
  他都不懂!
  谢忱山迎着魔尊那双血眸,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掐了诀,非常平静地说道:魔尊想作甚?
  魔尊偏了偏头。
  如此,从刚才那刻的冰凉,他好似又活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他最新学来的。
  碰。
  他吐出这个字。
  谢忱山盯着魔尊瞧了片刻,云淡风轻地说道:不必,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他像是随意地拒绝了魔尊的好意。
  言语之间,似乎不见伤痛。
  下山后我处置的第一桩便是此事,那伙妖魔悉数死在我的手中,怕是来世也做不了个明白鬼。
  这也不是假话。
  仇报了,那因果也自然散了。过往的事情不管是被迫也好,隐情也罢,百年岁月匆匆过,早就悉数掩盖在红尘浪中。
  再翻开来,也无甚意义。
  我的回答,魔尊可还满意?
  他们之间相隔甚远,可彼此的声音却近得仿佛就在咫尺。
  魔尊,吸溜换了张脸。
  从之前俊美的模样,突然变成了之前的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浑身魔气四散,忽然化作看不清模样的黑雾。莫名的威压一瞬间降临妖界,仿佛重锤敲在妖界上空,恣意张狂,放肆到了极致
  然后整个妖界的妖族,都知道魔尊踏入了妖界。
  谢忱山望着瞬息暗沉下来的天空,心知肚明现在魔尊怕是不知去何处觅食了。
  窸窸窣窣。
  绵长的轻叫声。
  爷爷,他是谁?
  小点声,魔尊的小情儿吧?
  不好看,丑。
  确实。
  谢忱山:
  他听到了。
  随着沉重的魔压远离,妖狐们才敢出来试探一二。
  谢忱山气息内敛,神识扫来只以为是个修为底下的人族。
  狐妖爱美,谢忱山现在这张脸,他们是看不上的。
  魔尊怎么跑了?
  大胆,那叫跑吗?那是被气跑了。
  爷爷你刚刚出去偷听到了什么,怎说是被气跑的?
  我怎敢凑前去听?爷爷不要命了?不过是看到魔尊伸手要去碰他小情儿,突地被他小情儿断了一手
  爷爷怎么叫那人族小情儿,那么丑,修为又低,魔尊真看得上?
  又丑、修为又低的谢忱山微笑。
  你想啊,以魔尊那样顶天立地的修为,如果不是小情儿,怎可能突地被斩断了手?而且还被这冷漠态度给气跑了?
  爷爷,你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骗你,我就是龟孙儿,你给我做爷爷!咱狐妖最要紧的便是识得人心,听爷爷的准没
  狐山骤然挂起狂风。
  几只红狐看着他们眼中修为底下的丑八怪含笑,捻着一串珠串踱步走来。
  一步,一步踏着虚空往下。
  闲散得宛如行走在自家庭院那般,自然随意。
  红狐妖不自觉绷紧了毛皮,俯下身低低咆哮。
  越近了,就越能听到声响。
  他们甚至能听到那丑八怪笑眯眯着自言自语:这狐妖的皮毛当真是好哇想来,就算是扒下来做大氅,怕也是极为合适。
  妖狐:?
  尾巴登时就绷直了!
  魔尊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极重的血腥气。
  谢忱山也不问他去作甚。
  在他的脚底下,躺着十几只昏迷的红狐妖,横七竖八地仰面躺倒,毫无妖族尊严。
  血眸睨去,许是已经饱腹,倒是并未动手。
  其实那狐妖说错了。
  魔尊不是在生气。
  谢忱山亦知道他不是在生气。
  他们不过是巧妙地规避了彼此都不愿说的话。
  谢忱山实则并未正面回答魔尊真正的问题,而魔尊似乎也并不想让谢忱山追问方才那瞬间的异样。
  至于谢忱山脚底下这些蠢妖狐
  被晦气侵蚀了十数年还未有半分发觉,不迁山,也不求援,若是他再晚来些时日,待晦气彻底成势,这连绵一片的地势怕是都要彻底被吞没。
  狐妖自是首当其冲。
  结束,走?
  魔尊道。
  他说话缓慢迟钝,可行动向来是干脆果断。
  谢忱山偏头想了想。
  是的。
  魔尊这个动作,其实便是学自于他。
  当初我邀魔尊与我一起到人世间走一趟,领略一下人族与魔族不同之处,而后魔尊让我教你如何做人,如今魔尊已经领略到了七八分,余下的我怕是教不了什么了。
  方才那瞬间的异样,似乎让谢忱山想起了什么,疏离感扑在面上。
  笑多了,世人便以为谢忱山当真是个温和可亲的脾性,如那传说一般是佛骨佛心。
  可他骨子里总是透着薄凉,藏着疏离与锋芒。
  不。
  魔尊慢吞吞地说道。
  他要赶他走。
  红眸愈深。
  魔尊,还不是,人。
  谢忱山的双手搂在身前,平静地说道:那魔尊以为,到了何种程度,才能真的是人?
  他敏锐地留意到魔尊的身后,垂落下几条丧气的触须,其根部宛如溢散的黑雾这么久了,谢忱山却依旧探不出魔尊的来历。
  这种能任意改变形体,甚至能随时化为雾状的能耐,当真是闻所未闻。
  人,最是重要,的,是什么?
  魔尊身后的触须扬起来。
  人,与妖魔,最为不同的,是什么?
  谢忱山觉得好笑。
  这分明是他来问魔尊,怎又变成是魔尊来问他。
  这不是人与妖魔的关系。更何况,学人,有什么好呢?
  人心如炼狱,穷凶极恶之人,甚至能凶恶过妖魔。
  恶者,不分族类。
  谢忱山叹了口气。
  他踱步走来。
  魔尊的眼中,从来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踪影。看花,看草,看天,看妖,看魔,看孟侠,看公孙百里您确实在看,却也没有在看。
  于是谢忱山便知道,不论魔尊学上百年,千年,就算他咀嚼着蕴含情感的话,再多,再密,也全都是徒劳。
  万物万事都入不得魔尊的眼,烙不下任何痕迹。
  或者说,现在勉强挤进去了一个谢忱山的身影,尽管他不知道何德何能,可这不够。
  妖魔虽然肉弱强食,可彼此仍然有情感。
  如刚才那红狐一家十几口,拔出葫芦带出泥,一串串的,尽管知道不敌他,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因为是家人。
  妖如是,魔亦如是。
  可魔尊不是。
  他是空的。
  透过他那双血眸,谢忱山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或者说,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拢在袖里的手摸了摸腹下,谢忱山听到自己说:魔尊随我去一趟洗心宗罢。
  如果魔尊真执念于此,那洗心宗,或许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要往洗心宗去,路上倒是经过丹阳派。
  这两大门派都是另修旁道,一则以心证道,一则以丹药修炼,关系倒是不错。
  赵客松那孩子,在丹阳派修习已有一年了。
  谢忱山想起赵母当时殷殷切盼的模样,还是顺道走了一遭。
  只是丹阳派的人却告诉谢忱山,早在一月前,赵客松就被他的师兄带下山修习去了。
  谢忱山站在山门外,微笑着说道:你是说,一个刚修行还未满一年的孩子,被带下山修习去了?
  他拢在袖口里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推演起来。
  安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当真只是好奇。
  丹阳派的弟子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眼前这位佛修的眼,赔笑着说道:您有所不知,赵师弟天资聪慧,颇受宠爱,这才会被莫师兄看在他日益精进
  谢忱山不疾不徐地打断了他的话。
  阿尼陀佛,原来,丹阳派便是这般怠慢我送来的人。
  他这话不仅是在这弟子的耳边响起,更是在整座丹阳派的上空飘扬。
  丹阳派弟子不知这话是为何,他的脸色猛地僵住。
  丹阳派落地之所是上古仙府,虽然只得用方寸之地,可已然受用无穷。仙音渺渺,云雾袅袅,吞吐间便是丹药的香味,那是缭绕在丹修骨髓里的味道。
  一道苍老的嗓音从无数山峰之后传来:无灯大师
  谢忱山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偏头笑起来。
  不必了。
  他道。
  贵派出了恶徒,等贫僧抓到之后,自然会替贵派,处理个干净。
  谢忱山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