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雁书无意识地抬起手,覆盖住了韩知竹的手背,又遵循本能地握着那手,贴上了自己心口,再牢牢抱住,像是抱住了在梦境中取暖的根源。
  韩知竹的呼吸一滞,只觉那被压在他手心的心跳像是一次又一次强大的冲击,冲向他万年冰封的心,也冲破他一直禁锢的渴望和期待。
  而程雁书面容平静,呼吸平顺,眉眼平展。因为缺乏灵力而不红润的、泛着淡淡粉白色唇微微开启,像是需要一点温热,去暖一暖,润一润。
  韩知竹在呼吸急促的瞬间移开了落在程雁书脸上的视线。
  抬起另一只手,抵上程雁书的小腹,韩知竹向他丹田渡过灵力,而眼睛却不敢再看他。
  目光落处,轻纱床帘正被风拂动着不停摆动,一如此际他复杂难言的心绪。
  .
  程雁书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自己熟悉的床榻顶端。
  他头昏脑沉,晕晕乎乎地想:这是第几次失去知觉,被移动到自己床上再醒来了?
  而且在大师兄面前直挺挺地晕过去,还是当着两位小师弟的面
  想来他那孱弱而不能自保的形象,怕是根深蒂固地深植于大师兄的心里,不真的一剑斩破九重天,怕是终究也纠正不过来了。
  可是不纠正也不行啊试想,一个最终要当四极盟主的强者,会愿意自己的道侣弱不禁风,时时需要照顾保护,一点也不能与之并肩立于巅峰吗?
  程雁书懊恼地一撑床榻坐了起来。
  一起身,他便察觉丹田已经蕴满了温润的灵力,随着他的动作而被激发得更有存在感,连同呼吸跟着血液运行着游走全身,把经过的每一寸血脉都安抚得舒舒服服的。
  这是大师兄又支援他灵力了?
  想到大师兄,韩知竹便到了。
  床边纱帘被修长的手指挑起,韩知竹端着个小圆木托盘走近床榻。
  他俯下身,看程雁书的神色,并对那依然微微苍白的脸色表示了不太满意:气血已经顺了,但元气尚是不足。
  程雁书两手握住脸,不甚在意地用力揉了揉,又按了按眼窝,对韩知竹仰头笑道:我觉得通体舒泰,没什么不妥了,大师兄你又给我渡灵力了吗?
  既然舒泰了,就喝药吧。韩知竹把那小圆木托盘递到程雁书眼前。
  那托盘里面放着两个碗。一碗乌黑的汤药,和一碗程雁书已经很熟悉的药草汁液,两碗的味道都是对人很不友善的存在。
  韩知竹又展开了手掌,露出手心托着的两颗牛乳糖。
  程雁书立时苦了脸:大师兄,你这意思,是治疗孑孓的药草汁之外,我还得再喝那碗黑色的药?
  韩知竹不语,只是把托着两颗牛乳糖的手掌又往程雁书面前递了递。
  我能不能不喝啊?程雁书试图博取同情,泫然欲泣得十分生动。
  你喝了,有奖赏。韩知竹道,不喝,便罚。
  赏什么?罚什么?程雁书眼睛晶亮地看着韩知竹,一半期待,一半忐忑,目光瞬间明亮得胜过屋内已然点亮的烛火,我权衡一下性价比总行吧?
  权衡?良药苦口,不要孩子气。韩知竹拍了拍自家这个任性起来十足鲜活,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僭越和厌烦的四师弟的肩膀,一定要喝,所以,不罚,只赏。
  大师兄,我这段时间,听良药苦口四个字真比听什么都多了。程雁书苦着脸,带着满腔心酸般用力拉住韩知竹的手腕,仰头满怀期待一眼不错地看着他,我这么惨,你可得赏我真正的好东西才行。
  既如此韩知竹不由得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你有何心愿?
  心愿?!
  程雁书的瞳中瞬间涌出无数希望,心里却又痒又怕:如果这个时候,他诚恳、直白、坦然地告诉大师兄,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和大师兄结成道侣,是不是能瞎猫碰死耗子般的撞大运成功?!
  上一个肖想大师兄的人是什么下场来着?
  好像没有案例可以参考?
  这怎么可能?他大师兄品貌上乘到近乎谪仙,又未来可期,虽然冷肃但十分之公正,又有礼有节,怎么可能没有人肖想他?
  但是好像真的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碎语诶?
  唯一一个胆敢勾引大师兄,还爬了床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所以,所有暗恋仰慕大师兄的人,都不敢表白嘛?自惭形秽配不上有之,明知大师兄目下无尘心中无私情的定力也有之,总之就是,大师兄是个众人再仰慕再看着流口水,也默认为是不可以去攻略的男人咯?
  程雁书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满是讨好的表情,问:大师兄,我的心愿是不是什么心愿都可以?
  适度。韩知竹道。
  他就知道!大师兄怎么可能会纵容他到任由他肆意妄为的地步呢?
  所以如果他说,大师兄你看你把自己奖给我吧我们结个道侣呀的结果根本还是会被再罚五戒鞭,同时领到第三根铁杵吧!
  程雁书认命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两碗药,开始认真考虑此刻如果装昏过去,是能逃过一劫,还是会被大师兄撬开牙关直接灌药?
  韩知竹安静地展开着手,托着那两颗糖,看神色快速变换着的程雁书。这样一时间似乎有着深重心思,眉头皱得让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抚平,一时间又眉头舒展开来眼睛却微微眯上的、明显在飞速转着小聪明小心思的四师弟,更让他觉得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了。
  权衡利弊后,程雁书看着那安静躺在大师兄手心里的糖,深深叹了口我知道我躲不过去了的气。
  带着那股忧郁,程雁书从韩知竹手上拿走了那两颗糖:大师兄,我想提升修为。
  糖被程雁书拿走,手指滑过手心的触感也很快被空气席卷而走,韩知竹慢慢把已经空了的手握成了拳:为何想提升修为?
  程雁书有些低落地答:小师弟们都不觉得我厉害。
  厉害,很重要?你一贯随心所欲,不好吗?
  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程雁书很认真,坦然迎视着韩知竹的目光,我现在知道,做人太随心所欲是不行的。我是四镜山的四师兄,我是你的四师弟,我有我必须的担当。
  若是从前,四师弟能如此求上进,对于肩负的责任担当能如此义正词严,韩知竹觉得自己应该会很欣慰。但此刻,他看着愁眉深锁却又努力想要争取的四师弟,只觉得心里因此而一阵阵泛起的感受,似乎更偏向了不舍与心疼。
  带着那不舍和心疼,看着程雁书苦着脸端起药草汁灌下去,又快速地用视死如归般地表情把乌黑中药也灌了下去,再急急地把两颗糖同时塞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的样子,韩知竹勾了勾唇角,用食指轻轻点住了程雁书鼓起的左脸。
  在程雁书愣住的瞬间,他说:既如此,明日起你随我修习,我会替你提升修为。
  .
  晨光熹微中,笃笃声不轻不重地响了两次。
  程雁书被这房门敲响的声音唤醒来。他睡眼惺忪地看一眼将明未明的窗外天色,含糊问道:这么早鸿川吗?
  是我。简短的、带着低磁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室内,震得程雁书心头一荡,也把他的睡意朦胧震到了九霄云外。
  他立时起了身,跳下床踩着鞋子就跑去开了门。
  大师兄,你这是要出门吗?开了门,程雁书立刻一怔:虽然尚在清晨,甚至山中的灯火都一点也没有将熄的状况,但韩知竹已然神色清醒,穿戴整齐,外衫不是寻常在四镜山时日常穿着,而是出门时才会穿着的样式。
  他即刻反应过来:是我们今天便要出发去铸心堂了?你且进来等等我,我换了衣服就跟你走。
  你要换衣?韩知竹看着程雁书已然敞开一半的白色中衣,视线滑过锁骨,落在他喉结处,停了进入房间的脚步,甚至转过身去,我在门外等你换好。
  程雁书立刻手忙脚乱地找外衫,边找边扬声问:大师兄,我们去哪?
  临汐城有百姓报邪祟。韩知竹道,我带鸿川鉴云同去,你不必去。
  诶?程雁书停下了拿起外衫的动作,你不带我去吗?
  我们最晚晚膳后即回来,你等我回来一起琴修便是。韩知竹道,换好了吗?
  不换了。程雁书闷闷地停了整理中衣的手。
  韩知竹闻言转身,看闷闷的程雁书一眼,抬步走了进来:一大早就不高兴,是怨我吵醒你了?
  我是这么幼稚的人吗?程雁书不忿地摇摇头,又把手里的外衫抛到了床头。
  韩知竹个性再淡然,也看出他四师弟不对劲了。他俯身看程雁书的表情,问到:出了什么事么?
  程雁书喉结动了动,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这是,在闹脾气?韩知竹怔愣一瞬,却又浅笑了,怎么今天像不能出门玩耍的孩子一般了?
  我是想去玩吗?程雁书气结,谁知道现在外面什么环境?万一你又遇到飞光珠啊若木之墨啊心魔幻境之类的邪门玩意,怎么办?
  韩知竹又怔愣一瞬,眼神复杂地锁住了程雁书的眼睛。
  感觉到韩知竹目光,程雁书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忙忙又解释:大师兄,我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我的血至少对那什么心魔幻境有效对不对?你遇险时,能多些把握,总是好的,是不是?
  为了多些把握,就把你当做工具,或是,盾?韩知竹正色,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了一丝精心之意,我不会这么想,也不允你这么做。
  可是程雁书眉头拧得极紧,可是
  看着程雁书认真担心的模样,韩知竹刚严肃起来的语气又放温和了些:我应承你,晚膳后琴修前必然回来,你无需担心。
  真的?保证?程雁书还是不放心,我还是跟你
  保证。琴修前我若是不回来,任你责罚,如何?
  韩知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这趟他也是十拿九稳的,何况他带着鸿川鉴云这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师弟,可见确实很有把握,只为增加他们的历练。
  想到这里,程雁书终于放了点心,于是认真和韩知竹约定:行,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我沐浴净身后等你你还没回来我先想想怎么罚你。
  说着他又疑惑起来:大师兄,你不带我下山,那你一大早来找我,就是为了特意告诉我你要下山吗?
  韩知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给你渡些灵力再去。
  灵力?程雁书不解,为什么一大早要给我渡灵力呀?
  你说要提升修为。韩知竹抬起手,准确地按住了程雁书的脉搏,从今日起,每日早晚我都会渡灵力助你,加上琴修,若能达到《清心净神决》的第五层,你的修为便可大增。
  温润灵力舒缓地渡入体内,程雁书只觉最近每每睡醒都会燥热的丹田立时也不再隐约的难受了。
  但大师兄说每天早晚都要渡灵力给自己,那他岂不是要虚耗灵力吗?
  韩知竹只道无妨,程雁书却心里不安。他极其认真看着韩知竹,非常执着地问:大师兄,你没有骗我吧?
  骗你?韩知竹收回了放在程雁书脉搏上的手指,淡道,何必?
  也是大师兄好像没有骗他的必要。可是心里的不安按不下去,程雁书眨眨眼,灵机一动:那要不这样,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你也得任我责罚,行不行?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对韩知竹提条件,韩知竹怔愣一瞬,终究是沉默了。
  这沉默久到,程雁书心里担心韩知竹会拂袖而去的害怕都漫涨了起来。
  但韩知竹却终于开了口,轻轻地道出了一个重逾千斤的:好。
  得到了承诺,程雁书便心情愉快起来,他硬是将韩知竹他们送到了山门,看着鸿川鉴云跟着韩知竹转过山壁及至视线不见,才晃晃悠悠地去和二师兄三师兄一同早膳。
  而甫一转过山壁,韩知竹便停了脚步,看着远山,似是在远眺,又似乎是在认真倾听着什么。
  鸿川鉴云不解其意,却也不好多问,只带着对大师兄绝对的信任和崇拜跟着驻了足,又立刻屏息凝神,学着韩知竹的样子,一边极目远眺看看有什么发现,一边尽力去分辨周围的细碎声响。
  但入眼皆是熟悉景色,明澈天际。而怎么听,鸟啼、虫鸣、松涛、和四师兄不太肃正地远去的足音,也俱都是寻常声响,并没有什么特别到值得大师兄如此郑重。
  程雁书的足音消失后,韩知竹仍然看着远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侧身向山壁旁的石阶路悠然而行。
  鸿川和鉴云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大师兄参悟的问题好像真的很深奥我还是太菜了我也没领悟好可惜的眼神,便又保持着仪态,跟着韩知竹一起下了山。
  临汐城距离四镜山不算太近,且鸿川鉴云御剑初成,因此用了几乎一个时辰,他们才到达。
  只是进得城内,明明是天光白日,街上却不见行人,连贩卖日常用品和蔬食的档口也都收了去,临街的店铺俱是齐齐紧闭门窗,一派萧瑟颓丧。
  韩知竹看看鸿川,温言道:你试试。
  鸿川又紧张又兴奋,屏息凝神中祭出一个诀,将一道小小的淡紫弧光推上三丈高处,只是那光凝聚片刻,便在风里散了。
  颇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鸿川垂首道:大师兄,我修为不够,我错了。
  循序渐进,何错之有?韩知竹说着,一挥手,淡青色弧光亦同时推到了方才鸿川打出的淡紫弧光处,但却不似其风吹便散,而瞬间向四面八方延展出去无数细密线条,凭空铺开了一张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