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美妇人用手轻轻贴了贴他的心脏,娘永远都在这儿陪着你。
  说着,她又把一枝淡青色竹萧递给小小韩知竹:归朴会一辈子都替娘陪着你,提醒你,你记住,只要守住无心无爱,你便能一生无妄无灾。
  可是我有心,也有爱呀。我爱娘亲,也爱爹爹。小小韩知竹用力抱住他娘亲,把脸拼命往娘亲怀里靠,爹爹不在了,娘亲也不要我了吗?
  你爹若不是想借我金丹化形之能谋取富贵,却又背叛了我们他也不会累我失了神志被我美妇人咬住唇,紧紧把小小韩知竹抱在怀里,是娘对不起你。但娘不能再对不起你了,娘一定会保全你。
  别怕。美妇人道,你师尊人品贵重,我信他。他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四镜山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为什么?小小韩知竹揪着娘亲的衣袖不肯放,为什么你要走?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美妇人的泪滴下来,落在小韩知竹的发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然会继承金丹化形的血脉,为什么会因为这血脉而被心魔纠缠。娘必须走,娘不走,你就会
  程雁书听不得小小韩知竹的啜泣,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他已在一片无边悬崖边,那美妇人决然向崖边而去。
  细碎的铃铛声响后,她消失在崖边。
  泪落下,砸到手背上,冰凉泛起。
  那泪,却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擦去了。
  程雁书倏而抬头,眼前的,正是眉眼温柔的韩知竹,他伸出手,把程雁书拥紧在了自己怀里。
  他说:四师弟,我心悦你,你心悦我吗?
  我
  程雁书的话没有说尽,韩知竹伸出手,抵上了他的心脏,既然心悦于我,为何和三师兄眉来眼去?为何与薛明光搂搂抱抱?
  大师兄程雁书怔了怔。这个韩知竹是大师兄的眉眼,大师兄的语气声调,却陌生得无以复加。
  电光石火间,程雁书只觉心脏一阵撕裂的剧痛,如同被蜃魔戳入心脏的痛再次泛起。
  是韩知竹的手,插进了他的胸腔,揪住了他的心脏。
  嘶啦一声,心脏被拽出胸腔,在韩知竹的手上微弱跳动。
  幻境消失了。程雁书回到魔魅之窟里,面对着若木之墨的八卦阵。
  那虹光沿着那八卦之阵的边缘游走着,渐将成环绕八卦之阵的圆。
  那温厚慈祥的声音在程雁书耳边响起:你该走了。
  你看得见我?程雁书瞪大眼,你看得见我!
  我只能看见你这一缕生魂。那声音道。
  我不走,我要去陪大师兄。程雁书正色,你帮我进去。
  什么?那声音着实震惊,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样的吗?
  我进去过,你忘了吗?
  你以为,你进去之后,可以和他两两相守?笑话。他是虚无,你亦是虚无,他不知你。
  程雁书无所谓地笑了:哦,但我确实陪着他,我自己知道。
  你不怕?那声音仿佛震惊到来了兴致,我不妨告诉你,三天。
  他的深深叹气间,有着无尽的心有余悸,三天,我只熬了三天,就觉得不如死了更好。我为当时一时意气,错误选择了所谓的正道而后悔。十年后,我儿子没有来。五十年后,四极之人没有来,我更是悔到极致。我是他先祖,我亦只能挨过三天
  你是他先祖,但他和你截然不同。你是魔。程雁书轻蔑一笑。
  我是魔?那声音喃喃,又震怒,我是证道之人!只不过我证明了道之无稽!我怎会是魔!
  选择为苍生牺牲自我、经受极致的虚无和痛苦时,你是大义,你是你想要证的道本身。但输给自己的软弱的那一瞬,你便成了魔。程雁书一点也不畏惧,你把你的不甘和软弱通过魔气放大,加诸给能通感到你的、有你血脉的后人,用心魔来放大他们的怨怼和苦痛,来反复证明人都会入魔,以此来验证道不值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软弱可笑找借口而已。
  我软弱?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折磨吗?我选择舍自身才是错,天下苍生,谁记得我?四极?可笑至极,没有我,他们什么都不是。可是他们做了什么?背信弃义,坐享用我的无尽折磨换来的尊荣?
  四极毁约,确实不该。但四极也有纯善之人。我师尊照料大师兄,并终于找出了你的所在,熏风庄多年前无仁无义,但现今的熏风庄少掌门也抽丝剥茧发现了你的牺牲,并没有为了熏风庄的名誉而选择缄口不言。你的牺牲很伟大,但是却不纯粹,在四极的背信弃义之外,你更在乎的,是你需要人记得,需要人敬仰,需要你做的一切都能金光闪闪地传颂不息。但我大师兄不同,他洞悉人性幽微,知道那些欲、那些贪和人性相依相随,但他接受为这样的苍生牺牲自我,并不需要人敬仰赞颂。他为苍生,更为自我。但自我,岂不便是苍生?
  让我进去吧。程雁书看一眼那即将成形的八卦阵,你再不出来,是不是也要出不来了?还是,你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没错。那声音依然坚持,却隐约像是掺了一丝苦涩。
  错没错,在你,与我无关。我只要大师兄。程雁书用手按住自己心口,来吧。
  八卦阵下方的虹光剧烈地闪动起来,那声音贴近了程雁书耳边:好,我告诉你,怎么去陪他。
  短暂晕眩后,程雁书睁开眼,发觉自己依然在四极封印的石窟了。
  师尊他们四人打下的四极封印已然稳定,只差一点,便融合在黄符的中心,可以完成了。
  程雁书看一眼执着逐风剑紧张注视着四极封印的薛明光,又看一眼正在尽全力打下封印的宋谨严和师尊,再垂下头,看身体冷冰毫无知觉靠在自己怀里的韩知竹,抬手,拾起了一旁的归朴。
  低下头,在韩知竹的唇边印下一个极致温柔的吻,程雁书低声喃喃:大师兄,我来陪你。
  他笑着抬起头,也抬起手,手腕一转,归朴生生戳向了他心口。
  薛明光的惊呼暴起,血也同时染满了归朴,顺着归朴滴落而下,落在韩知竹的心口,形成一片执着的殷红。
  归朴上凸起的那行小字闪出血红的光,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像是殷红的萤火虫,也尽数落在了毫无知觉的韩知竹的心口。
  薛明光扑了过来,放下逐风剑一把扶住程雁书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腕快速一转,立刻封住了程雁书心口的几处穴道,同时咬牙切齿: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程雁书脸上竟有浅笑,我不能让我大师兄一个人,他太孤单了。他不在,我就太孤单了。这样,正好。
  你?!薛明光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又心痛于程雁书此刻的情状,声音里竟然有了他平日根本绝缘的凄苦,你和你大师兄你这又何苦
  不苦啊。程雁书看向封印渐成的黄符下,也即将完成对魔魅之窟那孔洞完全封闭的虹光,抖着手握住韩知竹的手,对薛明光笑,薛少掌门,你把封住的血脉解开吧,别让我大师兄等我太久。
  薛明光六神无主地看看程雁书,看看韩知竹,又看向对一切都惘然无觉的打下封印中的宋谨严,不知道自己该听从程雁书的要求,还是狠心拒绝他。
  在他犹豫之中,却有一道耀目的白色镶金光箭,趁着无人防备,穿进了四极封印的正中间。
  封印将成的小小黄符被那白色光箭击中,瞬间腾起黑色火焰,须臾之间便成了一团灰烬。
  打下封印的四人俱同时被封印反噬的力道推开,同时嘴角渗出了血。
  薛明光面色灰败,立时冲向自己二叔,扶着他坐下,又去扶宋谨严。
  一眨眼间,还未封闭魔魅之窟的虹光已被魔魅之窟里的黑气尽数压过。如万涛归海之势的魔气尽数泄出,甚至冲垮了半边石窟,向外轰然而去。
  蹀躞之阵的铃声锐利响起,一阵遥远的混乱冲撞声中,一人走近了程雁书。
  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结界出现在万魔尽出的石窟中,护住了程雁书和韩知竹的身体。
  程雁书仰起头,虚弱地看着那人:二师兄,你为什么
  王临风一展手,才发现自己的洒金折扇已经随着集中四极封印而一起成了灰烬。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愉悦,反而沉着无尽苦涩。
  带着那复杂笑容,他看向石窟的入口处。
  脸色煞白的白映风扶着石壁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被魔气侵蚀的自己的父亲和尽力与薛明光一起在打下结界护住众人的姐姐,露出了一个比王临风灿烂很多的笑。
  程雁书后知后觉想起某个在铸心堂的深夜,偶遇王临风,以及他怀中抱住的人。
  那原来是白映风吗。
  上次,他带我下万妖塔,就是为了伺机取我性命?程雁书问。
  是。
  因为我撞到了你们在铸心堂的私会?
  是。
  那此刻,你们破四极封印,放万魔出世,又是为了什么?程雁书叹息,你竟然为他?
  为他。王临风的苦笑更甚,你也知,他的心脉不是自己的,他用自己和人做了交换。三十日后,再没有心脉替换,他会死。
  你说,我怎么能眼看着他死呢?若要我看着他死,我宁愿自己死了。王临风看一眼程雁书始终紧紧拥在怀里的韩知竹,我知道,你会懂我。
  我知道他做错了。但是我懂他的感受。王临风再度看向白映风,眼里是程雁书从未在往日精明干练的二师兄身上看见过的柔情,最初,我懂他,你想,若是四镜山无大师兄,我岂不是当世第一人?他和我一样,有个过于优秀的影子,挡住了所有可能发出的光彩。
  后来,那人,同时把我和他找到了。
  那人?是谁?程雁书的声音更虚弱了。
  那人要万魔出世,否则便不救他。见到映风之前,我有我的企图。可是,见到他之后王临风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解。这些晦暗的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心事,压得他太久了,他看着白映风,终于都宣之于口,哪怕听众只有一个已经快要死去的程雁书。之后,他便是我唯一的企图。四师弟,我没有选择,我想要他活,便只能负了师尊,负了你们。
  二师兄。程雁书看着周围的结界,你不想的,不然为何你现在还在护着我和大师兄?
  也许是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丝人性。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选择了他,此后四镜山便无王临风。王临风抬手,解开了薛明光封住的程雁书心脉周围的穴道。
  被截住的血流迅疾快速冲击向破裂的胸腔,滴落在韩知竹的身上,程雁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意识也越来越虚弱。
  薛明光的怒吼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他尽最后一丝气力,扶起韩知竹,与他交颈相拥。
  一切都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头了现在,让我们点播一曲《好日子》,祝贺两位新人(和可怜兮兮的作者)马上将迈入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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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你再不醒来我打你了哟。
  我真的会打你的!
  我真的很生气, 程雁书,我再数一次,数到千你还没醒来, 我就直接上手掐死你!
  什么都不告诉我!算什么亲生的朋友!
  好吵程雁书只觉脑仁被那起起伏伏的声音拽着捏着成了渣, 晃晃荡荡地在脑子里撞出了酸和疼,难受至极。
  还想吐。
  他抬起手,勉强睁开了眼。
  对上薛明光因为他忽然向天伸出手而下意识停止的絮絮叨叨,却又因为忽然住了口而生理性倒吸一口气于是憋得面色通红的脸。
  拉我起来我想吐。
  他听见自己声如蚊呐的提出要求。
  薛明光终于憋出了那口吸入的意外之气, 咳嗽两声, 抢步到窗前,一把把他提了起来, 又用力压着他的背面向床榻前的地面, 再展开五指用力拍着他的脊背。
  这是体贴还是虐打
  程雁书没吐出来, 倒是也咳嗽起来。
  他边咳嗽,边力图躲开薛明光大力落在自己背上的手。偏偏这薛明光的拍打还应和着他咳嗽的节奏, 完全没法躲开。
  程雁书干脆一低头, 整个人贴着床边伏下, 才终于挤出咳嗽的缝隙说了句,住手要被你打死了
  该打!薛明光嘴上说得凶狠, 却到底还是收了手,你昏了五天!五天!你看看我这黑眼圈
  我我大师兄程雁书缓过劲来后立刻心上一凛:他没有去魔魅之窟陪着大师兄?他被那人骗了吗?
  什么大师兄!你先顾你自己吧!薛明光忿忿地低嚷着, 站起来去给程雁书倒水, 就我认识你以来你受过多少次伤了?你这次真的差点就死了你知道吗?
  他没死,也没去陪着大师兄?程雁书脸色瞬间灰败到极致,慌乱更是无可抑制地从心上满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