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小牧师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其实没觉得自己在生病,只是身体在调整而已。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安恩在反复思虑后,还是叩响了黑塔的大门。
他的老师很少居住在魔宫,更喜欢这座在流浪者丛林核心地带的塔楼里,孤身一人住在里面,顶上三层分别用来工作、待客和居住,再往下就全都是储藏室了。
在那天之前,安恩以为他会一直是老师唯一的学生,当然也是最宠爱的学生,直到他看到老师的桌上摆着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来信,并以尊敬的老师为开头。
他没忍住好奇,将信拆开。
那是一份来自魔域之外的信件,写信人自称是一位法师学徒,以无比尊敬地口吻向她的老师询问关于寒冰壁垒的生成和突破,还有空间魔法往时空范围上的延伸,连插图带文字描述,最后还万分感激了老师的帮助,期待两人有朝一日得以会面,还试探性地安排了自己来魔域拜访的日程。
去他的会面!
就安恩看来,从语言表达到这个问题本身都无比幼稚,根本用不着劳烦自己的老师,让老师来过目这种东西简直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但他的老师竟然有在认认真真回复,还写了好几份草稿。
有一点手痒,安恩提起了羽毛笔,带着满腔怒火和嘲讽开始认真答题。
也就在他刚刚诅咒完那个笨蛋被自己的魔法冻成冰块的时候,空间魔法乍现,随着一声啧的抱怨,月光般的长发直直垂落到他的眼前。
——他的老师回来了。
而且极罕见地穿了一套红色礼服裙,抱着几乎挡住脸的一大束花,刚落地就碎碎抱怨着路易斯向她求爱是多么得让人尴尬,还有雅歌塔总是在惹麻烦……
雅歌塔到底是咬坏了沙发还是撕碎了窗帘布,安恩一概没有听清。
他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胆战心惊地询问道:“那你答应他了吗?”
“没有,其实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再进一步的关系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碎碎念完,老师把过分沉重的花放在了桌边,未被遮挡的视线这才落到了安恩的身上,还有他正在做什么。
她一切如常地问:“你都看到了吗?”
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但安恩还是老实承认,这根本没什么能隐瞒的。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他。”他的老师径直去往茶桌上,背对着他站在桌前,熟练地泡着新鲜的花果茶,全然信任地和他聊起了自己的另一个学生,“他的毛病和你完全不一样,虽然很省心,但太过于稳重,或者说是犹豫,很少愿意主动突破,缺乏创新点……”
安恩根本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出言打断道:“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学生的。”
“是啊。”老师打开了蜂蜜罐,给茶杯里各加了两勺,那么理所当然地说:“所以我只是在指导他而已,我从没想过让他来魔域。”
“是我有哪里不好吗?”
老师失笑否认:“怎么会呢?”
但安恩看得出来,她刚刚又不自觉地转了转指环,她还有话没说完。
老师将一杯花茶递到了他的眼前,安恩下意识想像往常一样接过,但一想到接下来他们会讨论关于他疑似在修炼禁术的问题,就有些难以言说的委屈阻止了他。
“我没有修炼禁术。”
他的眼眶酸酸的,鼻音浓重。
“我知道。”老师平静地说,“你只是会翻看一些来寻找答案,还没弄明白风灵为什么在尖叫,你就想知道怎么让自己起飞。”
即便是只翻看禁咒也是不被允许的,他还是犯了错。
“你已经在找人取代我了吗?”安恩扣着手心问。
但这次老师没有回答,静静地保持着递出茶杯姿态,银色的长发在空间中被搅得有些凌乱,面孔依然让人迷恋如初见,烟灰色的眼眸中温和又体谅。
安恩这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当时根本没敢问出口的问题,当然也不会有答案。
即使他被所有人认可为第二领主,在老师面前还是被她捡回来的孩子,曾经差点葬身在魔物肚子里。
或许是命中注定。
老师的衣服被雅歌塔用龙息烧出了一个洞,趁着她去更衣室换衣服的工夫,安恩抽走了垫桌脚的厚重魔法书,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本书有什么用,但心底有一个声音正叫他这么做。
带走魔法书的行为很快就被发现,他的老师孤身一人追了出来,命令他把书留下,他从未见过老师对他如此严厉的时候。
再然后呢?
安恩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知道老师不见了。
来自精神世界的重击让他从梦境跌落回现实,张开嘴想要大口喘气,却被呛得整个头都在隐隐作痛。
淹死自己也是好笑,他从水池中爬出来,力竭地跌坐在了地上。
他这次还是没能找到老师。
鼻子一酸,安恩难过又自责,一张娃娃脸上看着就要抽嗒嗒掉下眼泪。
在池边的立架上,古旧的魔法书哗啦啦自己翻开,试图寻找新主人失败的书灵又回到了本体,顾不上灵体的受损,它看着这一任主人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到底在想什么?只要你能成为魔王,还在乎那个女人到底收了几个学生!”
第13章
蒙蒙亮的天光从帐篷缝隙处侵入,伴随着寒冽入骨的湿冷,半梦半醒的小牧师在打了个喷嚏后睁开眼睛。
她抬起胳膊好像一切如常,除了歪斜睡下压到她被子角的舍尔,正睡得死沉。
帐篷外的守夜人正苦恼地盯着奄奄一息的火苗,雨后的水汽太重让木柴都湿透了,突然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却表现得视若无睹,在他们感知里刚刚只是有一阵暖风过去了而已。
有些春日的花香,又有些神秘知觉在脑海中一闪而归,却无从寻觅。
好像只是错过了些不重要的东西。
莱纳尔和往常一样早起规划路线,在潮湿空气中做了个不太顺利的深呼吸,听到锁链碰撞声音的瞬间吓醒,循声只寻见一个影。
水汽太重了,他用力地眨眨眼睛去辨别,那个影子正裹在朦胧婆娑的一段白雾里,以高挑纤细的姿态立在那儿,成为恐怖又妖娆的袅袅一段。
影子随手抛出了什么,三只默兽顿时像狗一样撒欢扑上去,低低的吼叫声中透露愉悦。
如果忽略默兽庞大臃肿且骨骼外覆的身躯,和它们参差血口中正垂滴而下的恶涎,还有随时可能把饲主撕成碎片的凶残本性,还能勉强看出些诡异的温馨感。
“首席大法师阁下?”
莱纳尔试探地出声,即使这个猜测完全违背了本意。
“什么?”
那个背影转了过来,并没有什么首席大法师,只有昨晚还被判定为奄奄一息的小牧师,也是她把三只默兽放了出来。
考虑到三只默兽的凶性,略是不满的莱纳尔急忙上前了几步,引得默兽顿时凶相毕露,四肢聚力蓄势待发,猩红的双目充满嗜血意味,随时准备以仇人相见的架势将他分食。
小牧师拍上领头一只的脑袋,一条肉干扔给它们,三只比她还高的家伙顿时老老实实。
“抱歉。”莱纳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还是选择站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上,遥遥开口:“我把你认成了另一个人。”
安珀一点也不意外,“大法师?”这些天已经听到够多有关这位法师的传说了。
“是啊。”莱纳尔谨慎应下。
她给默兽喂肉干的样子,让莱纳尔不由想起了他见到大法师的那一面。
在天气同样糟心的一天,他随领主去魔宫接受新魔王的召见。
那不是莱纳尔第一次去觐见新一任魔王,距离上一任其实还没过去太久,但那是他最惊奇于魔宫变化的一次,说是人类王国的某个品趣高雅的贵族庄园搬过来了也不过如此。
他兴致十足地步入了王宫后园的迷宫,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寻找通往中心的路,直到一个亮闪闪的红宝石滚到了他的脚下,于是莱纳尔顺理成章地把宝石捡了起来。
再起身却不知何时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紫色丝绒法师袍的美人。
阴沉沉天色下,她是唯一的明媚,垂着耀眼的银白色长发,正站在迷宫的石墩子上俯视着莱纳尔和他手中的红宝石。
显然这个宝石是她弄丢的。
思索着丢手帕和丢宝石似乎都能隐晦表达一种大差不差的内涵,年少无知的莱纳尔整理了一下衣襟,随手折下一只开得正盛的玫瑰,绅士款款地把花和自己递到了美人面前。
一通花里胡哨的自我介绍,再附赠一首拈口就来的求爱诗,莱纳尔自信开口:“能请问一下小姐的名字吗?”
“你这么说他会不高兴的。”
女人笑了笑,平淡阐述道。
就在莱纳尔还一头雾水的时候,高温与疾风险险贴脸而过,猝不及防窜出的黑影叼走他手上的红宝石。
莱纳尔在魅魔族群中的战力算不上顶尖,但极少会毫无还手之力。
他低低咒骂一声,当即顾不上看到他笑话的美人,循着热源去找那只不知好歹敢弄伤魅魔脸蛋的牲畜,却对上了一张冷漠的绝世容颜,浅金色的长发翩然及地,碧蓝的双目幽幽发凉。
一只暗精灵正冷漠地注视着他,暗精灵的脚边是叼着宝石还委屈巴巴的龙。
莱纳尔心下明白糟糕,他猜到了二人的身份。
暗精灵越过了僵竖在原地的莱纳尔,径直跳上石墩站在了法师的身边,以亲昵且熟稔的姿态。
“雅歌塔说你在欺负它。”
这条龙在告状方面一向很在行。
女法师无辜地说她什么都没干,只是扔出点什么引龙飞去追赶,又在它快要追上时恶劣地用空间魔法将东西弄回到自己的手上,引得那条龙恼羞成怒而已。
话至此,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两人之间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若不然就必得是朝夕相对了很久,不必再多匀出一个眼神就并肩离开,只有莱纳尔是唯一的心碎人,就连恶龙都心满意足地拿回了玩具。
当天下午,自家领主就以一种极其悲恸的口味告诉莱纳尔,让他以后别来魔宫,最重要的是别往法师面前凑。
恍惚回想起当时,莱纳尔仍旧心有余悸,并将这种忌惮延伸到了小牧师的身上,即使后者的皮相远不如法师的惊艳余生,也没有骇人的滔天法力,她只是个像面团一样软绵绵没脾气的牧师。
如果是在很多年前,莱纳尔可能会想解开自己的□□,但现在的他已经无欲无求很久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忍不住问,即使可能涉及一些隐秘的师徒传承,这会让自己的打探显得不尊重。
小牧师理所当然说:“它们脾气很好。”
在莱纳尔反思脾气好定义的时候,小牧师已经把默兽赶回笼子,他们也该上路了。
顺利的话,今晚之前就能摸到流浪者丛林和第七领主领地的边界,在那儿会有接待的驿站来提供热水和新鲜食物,运气好的话还会遇上先走的那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