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熏臭我的睡衣,这件还是全新的。”
在彼此间空间距离骤然增长一大段,嫌弃已经溢于言表。
“你知道我这样是因为谁吧。”
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并不愿和瑞尔福一样疯疯癫癫的领主,瓦伦娜平生的最大愿望就是可以美美去世,同时鉴于她已经去世了,所以真正的追求只剩下美美的而已,现在这点指望也被打破了。
被法师的傀儡请来之前,她已经在防腐剂池子里自闭得天昏地暗了。
“我为你难过。”安珀的道歉毫不走心,反手把责任的盆子扣了回去,“你本来就是清楚后果的。”
“当他求我的时候——”
安珀敏锐抓住了重点,“求你?”
“命令我的时候。”
瓦伦娜及时改口,把即将因为飘起来而步入叛徒后尘的自己拉回地上,及时安详入土。
“总之他问了,我没忍住就回答了。”
“誓言是你亲口发的,话也是你亲口说出来的,所以我才让你安心呆在角落里别出来。”安珀惋惜摇头,“现在好了吧。”
她偏偏喜欢凑活人的热闹。
瓦伦娜越过脑子思考了一会儿,一时也没能厘清这前因后果。
明明是法师不想让她太早唤醒魔王,才诱导她立下咒,还把她发落得远远的,现在全成了她的责任。
但鉴于尚且有求于人,瓦伦娜背下了这个黑锅,装出可怜地问道:“你会宽恕我的违背誓言吗?”
“我当然会。”安珀自觉一向宽容大度,只是这次爱莫能助,她怜爱地说:“但我已经把戒指还给他了,你得等他回来亲口告诉你宽恕,而不是我。”
对着魔域的发誓当然要祈求魔域的原谅,象征着魔域意志的戒指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安珀还了回去,毕竟路易斯才是魔域真正名正言顺的主人。
安珀将小腿交叉前伸,稍稍瘫下了些脊背,满满都是不走心的懒散和无奈:“我现在做不了这片土地的主啦,他都不肯见我。”
好吧,问题不大。
等肉都烂完只剩下骨头就好了,她还能当个香喷喷的骨架子。
瓦伦娜正自我安抚,就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来自衣物的摩擦,她敏锐察觉法师的走动,向着与魔宫相反的方向。
“你要去哪儿?”
路易斯就是有意不告而别的,他幼稚地赌气想让安珀知道自己真的会生气,现在却成了后悔的那个。
他并不像安珀那样擅长空间之术,也不喜欢花时间给无聊的魔法典籍,精灵族又处于这个世界最边缘的净土,就算他抛下了薇拉独自往返也需要一些时间。
感谢精灵族的天真单纯,他们永远安居一隅,毫无改变。
鸟兽稀少,人迹湮灭,只有参天的老树在这儿随处可见,草地上满是苔藓地衣,如潮湿发霉的毛皮,蒙蔽感知、隐藏族群的阵法还一成不变地使用着最原始的那个,只要一点点族人的血液沟通母树就会将种族的大门打开,暴露出毫无反抗之力族群的腹地。
是的,毫无反抗之力。
磅礴而出的咒语只需要一个念想,无法沟通母树的路易斯生生用黑暗的力量砸开了领地的大门,等那些娇贵的小精灵们站出来的时候,路易斯已经来到了母树之下。
从这个世界诞生之初便与之同在的母树,孕育着整个精灵种族的母树。
它似是有着丰乳肥臀的女性身形,却全然摒弃了手脚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只流露出属于女性最本质的那些特征,结实双臂般撑起的枝干与承担了生产与哺育的丰饶母体,蕴藏着时间所无法摧毁的生命力,一切的繁盛都与它相关。
但那是过去了。
如今的母树会落下昏黄的叶,半面的由树根至树冠都全然表现出不可挽回的枯朽倾颓,上面再也没一粒孕育新生命的果苞存在,这意味着他们不会有新的种族成员诞生了。
在母树的庇护之下,精灵受惯了这片丰饶沃土的滋养,从未经受过来自这片土地的恶意,往日的鲜亮容貌如今却好像被颠茄、千鸟、天仙子、虞美人所侵蚀,他们的前额生出皱纹,头发枯槁褪去光泽,只有种族与生俱来的傲慢挥之不去,用匮乏的词汇咒骂被驱逐的他。
像是被拔了毛的天鹅。
路易斯因为这个联想而笑了出来。
“你已经被驱逐了,给我离开这儿!”
德高望重的长老出面阻拦,他拄着母树枝干雕刻的长杖挥起罡风,却没能近身一步。
他们驱逐路易斯,不仅因为他是个不被母树接受的异类,也因为这令种族恐惧的可怕力量,完全超出了精灵族所能控制的范畴。
他从母树上一个漆黑的苞果中诞生,与那些以婴孩形态诞生的完全不一样,他自诞生就是全然的成年形态,不必多加教导就有着鲜明的自我认知,会因为不着装而产生羞耻,也会询问种族间那些已经理所应当默认的事情,甚至能听到有关死亡与不幸的自然从他的口中说出,除了精致的相貌外,他一点儿都不像个精灵。
所有精灵都一度认为他们释放了被母树封印的恶魔,却又不敢忽略他同样被母树的苞果孕育而出的事实,只希望他能自然而然地死在某个角落。
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他弯下腰抓住了母树暴露而出的根系,尚未用力向外拖拽,半面的枯朽已经轰然倒塌,几乎凝结呈液态的魔域气息从中喷涌而出,而源头露出的是一具修长的男性躯壳。
他躺在后天开凿而成的树坑中,被包在一条裹尸布般的漆黑绒毯里,周身已经是全然被魔域的气息所污染,只有他如某夜睡着了梦游过来的一般安然无恙,就像是某种古老的神迹。
他们的相貌分毫几乎不差。
瓦伦娜说,他们作为忠臣本该等待着魔王的复生,但是一个胆大妄为的魔物与人类里应外合,趁着他们为了应付人类分身乏术的时候,将他的躯壳偷走,并将其送到了精灵族,希望能用母树的力量来彻底消磨他。
从此魔王的身躯成了母树的养分,并在时间中逐渐被遗忘,但魔王终有一日会复生,即使灵魂与□□分离且各行其是,也会像答应了小公主的那样回到她身边。
“安珀。”
路易斯闭上双目,脱力般栽入其中。
第40章
哼着完全不着调的歌,瓦伦娜借用了黑塔的魔药间,她刚刚用小刀撇掉了一条腿的肉,正在用白色的膏体涂抹在新鲜的骨架子的关节上,就像给烤鸡涂蜂蜜一样仔细。
“你在干什么?”
饶有兴致的问询来自身后,瓦伦娜头也不抬,她刚刚擦干净了小刀准备开始处理另一条腿,总之有些投入、有些忙碌。
“保鲜。”
或者称作美体美骨更为合适一些。
“哦。”问询者了然,从身后站到到了她的面前,并非常乐意施以援手:“需要我帮你直接冷冻起来吗?”
“谢谢,但——等等。”
她惊醒般抬头,两团魂火占据的眼洞直勾勾盯死了眼前出现的人,有着一张极美极俊的面孔,长发一丝不苟地垂落,肌肤是比最擅长护肤的女人还要细腻光滑,眉与眼的弧度形成完美的勾勒,唇角总是微微上扬的弧度,这让他看起来永远是微笑着的模样,下颚线却削得不近人情,与它的主人一样内敛着锋利。
长久的沉默不言,直到来人微微侧首勾起无奈,看她的眼神像是在怜悯傻子。
“你还清醒吗?”
“陛下?”
“是我。”
瓦伦娜尖叫着扔掉了小刀,激动地就要扑上去,如果不是身体状况所限,她简直热泪盈眶。
“不不不,离我远点,你现在真的好臭。”
眼见正在腐烂的忠诚手下即将带着一身腐肉蹭到他身上,路易斯一点都不夸张地倒退了几步,表现出了和安珀如出一辙的嫌弃,风的屏障横隔在他们之间形成保护,也顺便贴心地把她的肉刮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具白白的骨架子,莹亮泛白。
瓦伦娜有着一副打磨到极漂亮的骨架子,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她披着血肉的模样更好看,只可惜大部分生物都欣赏不来。
“不客气。”
作为一个体谅的上司,路易斯简单解决了忠诚手下眼前的问题,他将不想浪费时间都写在了脸上。
在环顾一圈未寻到想要的身影后,路易斯略带着些责备道:“我有交代过你们照顾好她的。”
“她很好。”
准确些说,一切和您无关的事情她都很好。
但瓦伦娜知道魔王听不了这话。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当时是怎么交代的来着?”
他的笑容微妙且隐藏危险,柔和的目光注视之下,跪地的她头盖骨刺痛发麻,仿佛已经能预见即将发生的脆裂,好在那种威势也只持续了短短的刹那。
无形的风扶起了骨头架子,他收敛了怒火,叹息说:“我竟然不知道是该惩罚你违抗我的命令,让她为了分别而难过,还是该感激你对她的忠诚,连我都敢隐瞒。”
站起来的瓦伦娜低下头颅,“是我的错。”
“我原谅你了。”
路易斯用拇指拂过在另一只手上大小适中的黑色戒指,魔域的每一个角落都与他的意志相连,他的焦躁不安会放大在魔物们的身上体现,比如现在瓦伦娜能听到来自流浪者丛林深处的危险躁动。
“我的小公主在哪儿?我现在最想见她,她却不在魔域,那会去哪儿了?”
“她说她有点心碎,出去散心了。”
“心碎?”
“她认为您已经不需要她了。”
“是吗?”
路易斯轻飘飘的反问让瓦伦娜彻底没了话,熟悉的魔王,熟悉的难缠。
她再一次弯下了膝盖,“请您不要为难我。”
瓦伦娜有些怀念精灵了。
至少精灵绝不会神经质一般反复无常。
上一秒他把你称作最亲密的朋友,下一秒也许就成了最值得缅怀的朋友,而这种性格的成因被臣子们私下归咎为太过于长久地呆在魔域,多少都会受到恶劣环境的影响而有些神经质。
他是最早在魔域留下痕迹的存在。
早在很久以前瓦伦娜就深谙的一条道理,能侍奉于魔王左右的必要标准除了实力的强劲外,更重要的是命硬或者命多,再不然就得像小公主一样,让魔王上心到总焦虑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掐死她,以至于不得不像对待易碎品那样耐心且小心。
但除了包括但不限于以上大大小小的臭毛病之外,他几乎无可挑剔。
尤其是该死的能打,这点她可以以亲身经历佐证,还有瑞尔福乃至魔域不在少数的老东西们都可以证明。
瓦伦娜瞥见了睡到不明所以的雅歌塔,后者刚刚从满是珠宝的箱子里钻出来,在窗口疑惑探头,打量着这两个突然出现、好像认识又不太熟悉的生物,察觉到危险的本能让它想缩回箱子里,但瓦伦娜比它更快一步。
她捧起雅歌塔趁势安慰魔王说:“您还可以靠孩子来挽留她的人。”
挽不挽留不重要,安珀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她落点在了人类王城。
自从公主被恶龙抢走事件草草收场,除了一些不会被宣扬的闲言碎语之外,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恢复了往日,去往魔域的路上从崎岖被踏平的热闹到冷清得重新长起了旺盛的杂草,宰相正在提议把一座山搬过来挡住无聊的人类。
“我不知道您今日会前来。”
当法师如月光降临般出现的时候,奥莉薇娅没有惊讶,她反倒是有些松了口气,好像这能让她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