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管事听见墙后传来的动静,猜到颜令仪的心意, 故意说道:“可是厨房里已经做了大小姐的饭,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宋公子多吃一份?”
墙后短暂寂静一瞬, 随之传来少女匆忙穿衣的动静。数息之后, 头发蓬乱的颜令仪便从后间冲了出来。文管事连忙拦住:“大小姐, 今日府上有客人,您还是先梳洗梳洗,免得去了前头,老爷见了生气。”
“他有哪天不在生我气?”颜令仪嘀咕。但她也知道见客不宜失仪的道理,叫了外面伺候的丫头进来,仔细地梳妆打扮一番方才出去。
“师兄怎么回来了?我又半点不知道。”丫头给她编发的时候,颜令仪一个劲追问,“爹爹可有难为他?可有因为棋谱对他生气?”
丫头答不上来,只有唯唯而已。颜令仪瘪嘴:“算了,等我到前头再问。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被爹爹惩罚过。做错事被罚一次也就够了,爹要是再拿这件事发散,故意刁难师兄,就是他的不对了,到时候——哼!”
被父亲娇惯长大的少女没有忧虑,爱情的残忍还没出现在她眼前,颜令仪得以快快乐乐地准备见客的服饰妆容。而她的父亲颜广闻却心事重重,不能如她一般轻松快意。
宴席上陈列数不清的美食佳肴,比葛洪初次造访的那日还要丰盛许多,许多在皇宫中也是难得一见。菜香浓郁,酒香扑鼻,有无锡的惠泉酒,有扬州的琼花酒,也有绍兴的女儿酒。
更有一样酒水,异香异气,不知道是用什么食材酿造出来的,冲得人涎水直流。明渊闻了一闻,也只能分辨出桃花的香气,其他的可半点分不清。
“城主今日这餐破费了。”葛洪一看酒菜,便知道颜广闻在这顿饭上下了多大功夫,“我听闻这百花酒只有百花仙子能酿造得好,巧妙地将百花滋味融入其中而不相冲,食之可轻身健体,去病无忧。颜城主能有这样好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坐在下手陪客的宋阙眼皮一跳,觉出葛洪话里有话。上面的颜广闻却神色如常,似乎没意识到葛洪意有所指,从容回答:“一点酒水罢了,能让葛老先生高兴便是值得的,哪里就算得上是破费。”
“怎么不见丁姑娘?”一旁的明渊忽然出声,“我听说她搬来城主府,只是没能当面辞别。今晚这是连饭也不吃了?”
“丁姑娘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大夫说需要静养,受不了喧哗。我已经叫人收拾饭菜去她房间里了,明公子请放心。”
说话间,颜令仪已经到了。她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宋阙,眼睛一瞬间亮了。然后她才看到上手坐着的葛洪师徒。颜广闻严厉的目光投过来,颜令仪收敛表情矜持行礼,便在自己位置上坐了。
“我需要出去走走。”明渊没看颜令仪,“不知道……”
在大梁,出去走走代表要去方便一下。颜广闻目标是葛洪,不在意明渊的去留,闻言挥挥手,自有小丫头引明渊出去。颜令仪酒菜没吃两口,便觉得席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她茫然四顾,只见客人明渊被丫头引着出了门,自家父亲在和葛洪大眼瞪小眼,宋阙不知道为什么避开颜令仪的目光,不愿意和她眼神相接。
颜令仪心下一沉,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燕月生被颜广闻软禁在府中,说得好听些是客人,说得难听些便是囚犯。好在颜广闻没打算虐待这个囚犯,一日三餐还是照常送来,甚至元宵夜还极为人性化地添了几道菜。燕月生刚吃得半饱,眼前一暗,身材修长的黑衣青年站在她身边。燕月生一惊,从盘里拣的虾仁“啪”地掉在桌上。
“……你是想吓死我?”
“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
“确实是我叫的,但你动作太慢了。”燕月生放下碗筷,“怎么现在才来?”
她先前叫阿青还明渊银子,便是暗示她如今遇到困难,需要明渊履行先前承诺出手的意思。然而明渊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屠汝陵也说没在客栈见到他,一度让燕月生误以为明渊已经离开乌鹭城。
“我看你在颜府上吃好睡好,并不像是想走的样子,所以没有出现。”明渊坐在燕月生桌对面。
“你怎么知道我吃好睡好?”燕月生眉头一皱,“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来过了?”
明渊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青年生得极为英俊,脊梁笔直,如同冬日里的松柏。有明渊坐在眼前,燕月生忽然明白了秀色可餐的意思。然后她便想起了自己在幻境中擦肩而过的那位神君,宛然便是明渊的模样。
如果那场幻境是真实的记忆,燕月生极有可能便是明渊下界转世的杀身仇人。
想到这里,燕月生忽然有些心虚,但面上半分不显,依旧镇定自若:“我需要你将我带出城主府。”
“只是这样?”明渊看着她的眼睛。
“你可以帮我得到颜广闻的秋庭原谱吗?”燕月生单刀直入。
“那并不是你需要的东西。我说过,如果能按照我的意愿,我希望你能离这盘棋局远一点。”
“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仙缘,但我觉得它上面可能附着我前世的记忆。”燕月生将话挑明,“你不是说吗?你需要我一个答案。没有前世记忆的我没有办法回答,但你只要将那盘棋帮我取来,我或许就能记起前世种种。”
“到时候,无论你想问什么问题,我都可以把记忆掰碎了分析给你听。”
燕月生一边说一边观察明渊脸上神情,见明渊脸上果然出现犹豫,心中一喜。但明渊很快将这份犹豫压下去:“即便你需要用命来填?我不记得你是这般鲁莽的人。”
“你不也曾经说过,因为我是燕月生,所以我什么事都敢做?”
“勇敢和鲁莽不是一回事。我虽然想得到答案,可也没这么着急。”明渊向燕月生伸出手,“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就带你离开。”
“外面有很多监视我的人。”
“我既然可以进来,自然可以出去。”
“可是——”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吵嚷起来。燕月生侧耳去听,隐约听到“走水了”的惊呼。她倏忽站起,一眼瞥向明渊。
“与我无关,”明渊冷了一张脸,“我知道你觉得颜府安全,可以借颜广闻的监视躲避妖族的追捕。但乌鹭城并非如你想象的铁板一块,你再不和我走,就来不及了。”
宴席之上,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颜广闻尽力奉承葛洪,一心想博得葛洪欢喜,求得抱朴子所持不死药;宋阙畏于师父先前胁迫,不敢与师妹再有首尾,始终回避颜令仪的目光;颜令仪记起宋阙从丹阳归来后便与从前生分许多,怀疑他此次出门移情别恋,另有所爱;葛洪则好奇明渊到底能不能成功将燕月生带走,那孩子看起来颇为执拗,不像是任人摆布的脾气。
此时文管事忽然冲进厅来,满脸慌张地跪下。
“老爷,不好了!”
“有什么大事,非得这会儿来报?”颜广闻皱眉,心想文管事这种办老了事的家伙怎么也这么不知轻重,“没看见贵客在这里坐着吗?”
“府上走水了!”文管事不理会颜广闻的责备,急急地说。
颜广闻矍然立起:“怎么可能?在哪里?”
城主府上四处下了禁制,别说着火了,便是烟火味比往日重了些,都会自动触发墙上符箓的生水诀。颜府下人也素来当心,时常巡逻用火之处。颜广闻持家数十载,从来没见过府中起火的情况。
“老爷卧房,祠堂,书房,库房……”文管事还未说完,便看见颜广闻如一阵风般从身边掠过,直奔卧房而去。葛洪若有所思,宋阙有些茫然,颜令仪急忙站起。
“妖族一直觊觎颜家仙缘,只是难以混入乌鹭城,不好下手罢了。”明渊说,“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始终在派人渗透这里。如今你又躲进了乌鹭,妖族更有了插手乌鹭城的理由。”
“他们放这把火,是想要逼颜广闻露出藏棋之所。”燕月生先前构想过几百种拿走棋盘的方法,一下便想明白过来,“这般重要的物件,颜广闻不可能在家的时候也随身携带,必定是藏在颜府的某个地方。”
颜府如果着火,颜广闻第一时间赶去的地方,必定是保存着颜府最重要宝物的地方。这是明晃晃的阳谋,颜广闻即便猜出了来人的用意,也不敢赌这一把。
“他们果然已经追来了,”燕月生低声说,“我之前就有些疑心,只是不能确定。”
“你猜到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燕月生看了明渊一眼。在她的感知里,黑衣青年的存在和空气没什么区别。但在屋外,千百道赶去救火的急促气息,颜广闻气急攻心的慌乱气息,厅上宋阙颜令仪强撑着招待葛洪的气息,全都在燕月生脑海中徐徐铺展而开,如同一幅定时更新的画卷。
“我先前几度想要这么做,只恨外面看守我的人太多,一旦出手必定打草惊蛇。眼下妖族既然愿意做这个急先锋……”
燕月生想,她大概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螳螂捕蝉
颜广闻冲进房中, 只见卧室里四处是烟,呛得他几乎迷了眼。他定睛再看,墙上画了生水诀的符箓被刀划得七零八落, 被褥窗帘之类易燃的物品上满是火焰。箱子的锁被人砸开, 里面的衣服拖得遍地都是,上面泼满灯油, 以致火势蔓延得更为迅速。
他不及看那些被烧的财物一眼,便大步跨进房中,随后掩上门。卧房门虽是木质, 却是用避火树的木料制成的, 不仅坚硬非常, 而且不易点燃。外间吆喝打水救火的声音震天, 颜广闻跪在门前, 从木门下按住一处机关。
“咔哒”一声, 一小块木料弹落在地, 露出一个极小极窄的口子。颜广闻探手进去, 取出一只芥子镯来。
原来对修士来说, 禁制虽然足够安全,却和一加一等于二那般显而易见。正经按照道家心法修行过的五岁小儿,都能轻而易举地看见禁制所在,意识到这里藏了什么宝贝。实力强大的大可直接将宝物夺走,抑或当场将禁制击碎。
因此颜广闻不放心将秋庭谱放在书房中保存。他知道人找东西大多会将注意力放在室内,对门本身却不大在意, 最多为了开门费点心思。于是颜广闻在卧房木门上动了手脚,做了一个可以储存物品的机关。
他见秋庭谱还在, 当下松了口气, 将芥子镯揣入怀中, 正要离开火场。耳后忽然传来破风声。颜广闻迅速往旁边一闪,削金断玉的狐爪破入门中,在木门上留下尖利的爪印。
爪子划过木料的声音极为尖锐,闻之令人汗毛乍起。偷袭的美人收起狐爪,掩口娇笑起来。因为过于兴奋,女子终于压制不住那一半的妖族血统,头上冒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半妖?”颜广闻眯起眼睛,“你,你是阿青!”
和寻常妖族不同,半妖可以使用某种秘法封印住自己的一半妖族血统,使他们看起来和寻常人族一般无二,也不易为人察觉到妖气。眼看阿青身上人妖二气混杂,颜广闻终于明白为何乌鹭守城这般严格,还能为妖族混进城来。
原来他城主府上,就养着这么一只半妖!
少女妖化之后,半点不见先前楚楚可怜的清秀模样,五官美得凌厉,毛绒绒的红黑尾巴在身后招摇,和室内狐火融为一体,在墙上拉出长长倒影。
“谁派你来的?”颜广闻寒声问,“京城?还是妖族?”
“我是谁派来的并不重要,”阿青“吃吃”笑,“老爷,交出你怀里的东西。看在过往的主仆情分上,我可以饶你不死。”
“好大的口气!”颜广闻冷笑,“就凭你,也敢要我留下命来?”
“老爷可以试一试,”阿青舒展身体,曼声道,“可别怪我没提醒老爷,妖族的生长速度比人族慢得多,老爷看阿青好像只有十七八岁,但只论年纪,阿青给老爷做姑奶奶都是绰绰有余了!”
颜广闻被激怒,额上青筋根根绽出。一人一妖在火场对峙片刻,忽然同时在原地消失了身形!
“轰隆”一声巨响,颜广闻卧房应声自内而外炸开。断裂的房梁跌落火场,破碎的砖块瓦片四射而出!许多击中了正在赶来救火的颜府弟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青壮。木桶摔落在地,湖水冲淡了地面的血液。
废墟之中,战成一团的二人同时分开。双方各有胜负,阿青形容却比颜广闻狼狈一些。颜广闻虽寿数将尽,但乌鹭颜家也不是浪得虚名。
“你半人半妖,说到底非人非妖。”颜广闻试出阿青的深浅,心中稍定,“你为妖皇办事,潜入我颜家做奸细,妖皇却未必把你们当做同族。待你将棋谱献给妖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也在所难免。何不放下屠刀,安安心心在乌鹭城当个人族?”
“老爷说什么呆话!”阿青擦去嘴角鲜血,“妖族不能接纳我,人族就能安心地接纳我了吗?乌鹭城从来不容许妖族进城,难道就容许半妖过得快活半点吗?在你们的眼里,半妖恐怕比纯粹的妖族还要更为可恨吧!”
“但是你打不过我。何况我颜家众多人手,今日你逃不掉的。”
颜广闻此话一出,方才没被爆炸波及的数十个颜家弟子从藏身之处转出来。大多手上拎着木桶,并无兵刃。然而他们人数众多,非阿青一人能敌,何况她在与颜广闻的对阵中,本就落于下风。
阿青怡然不惧,反而妩媚一笑:“老爷不会以为,妖族派来潜伏在乌鹭城的卧底,只有我一个吧?”
颜广闻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颜府御下森严,奴仆多为家生子,很少去外面买丫头。阿青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来人,到底是有什么背景助力,才能混成颜广闻贴身大丫头?
还没等颜广闻回过味来,阿青忽然提高声音:“燕姑娘热闹可看够了?也该出来说句话吧!”
颜广闻和阿青斗在一处的时候,燕月生一直悄悄潜伏在暗处,只盼这一人一妖斗个两败俱伤,她好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忽然被阿青叫破行藏,不由得提起十二分警惕。
但燕月生控制住了自己,纹丝不动。
“你在喊谁?”颜广闻逼问。“燕”和“颜”字发音颇为接近,颜广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你迎进府中好生招待的丁雁月姑娘,其实正是京中睿郡主燕月生!”阿青扬声唤道,“燕姑娘,你再不出来,你身上的毒可就再也没人能解了!”
四面八方围定阿青的颜府门下都有些茫然,他们虽远在乌鹭城,可也听说过年前摄政王满门抄斩一事。消息散布的速度永远比人走的速度更快。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再次出现?
短暂的寂静之后,燕月生从暗处转出来。少女身姿窈窕,在寒风中纤弱得仿佛一枝一吹即折的山桃。
颜府仆人下意识想要擒住她,少女并不看他们一眼,手指在空中连续不断拂过,无数桃花自她指尖飞出。在场的数十弟子被突然出现的麻绳全部牢牢捆在一处,狼狈地摔在地上。
“我身上有什么毒?”燕月生看着废墟之上的阿青。
“燕姑娘不知道吧,颜府珍藏着一味毒药,名为七日断肠散。素来只由颜家家主收着,其他人谁也摸不到。”阿青凌空一指对面的颜广闻,“此药无色无味,非同小可。若是没有解药,七日内便会肚肠尽断而死。”
“你是说,颜广闻是在这七天里给我下的药?但你们送来的每道菜我都试过毒,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并非如此。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何时给燕姑娘下的毒。但自燕姑娘你住进颜府的第一天起,每顿饭菜里都拌了七日断肠散的解药。”阿青微笑,“睿郡主是个聪明人,应该不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吧。”
颜广闻将燕月生囚在府上,燕月生不是没有提防着那些龌龊招数,只是她在外历练时间不长,到底着了颜广闻的道。颜广闻不知丁雁月身后师门背景,不愿意贸然和丁雁月撕破脸皮,暂时没有向燕月生揭露他的最后底牌。
在向燕月生解说颜家仙缘之前,颜广闻便在茶水中掺了七日断肠散,以防燕月生知道秋庭谱的秘密后妄图占为己有。之后他在燕月生饭菜里掺了少量解药,一日解药确保燕月生一日安全。好在燕月生不喜欢浪费,每次都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倒省了颜广闻不少计算用药量的功夫。
如果燕月生推诿时间太长,颜广闻还是会将毒药一事摊牌,胁迫她为自己破解秋庭谱。如果燕月生私下偷偷逃跑,便会因为没有解药七日内毒发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