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面对宋显维的沉默,秦澍若有所思。
许久,他眸子倾垂,沉声低问:“你姐认为是……那个人?”
宋显维略一错愕,明了他已猜出,缓缓点头。
秦澍黯然叹息:“你姐那样想,情有可原,但我坦白告诉你,他没有,他不是。”
宋显维眉峰漫过寒气,“你从何得知?”
“我前年去他那儿……”秦澍唇畔微挑,“你不必讶异。”
“最初,我纯属好奇。你也知晓,早年我在江南时,他在京城;我入京时,他已被贬至广西。后来他虽回京城待了半年有余,可我一则不知与他的渊源,二则鄙弃他的人品,压根儿没正眼瞧过他!直到……”
秦澍眼眶陡然湿润,嗓音隐隐添了一丝嘶哑。
“直到,我们父子二人同被押入大牢,我那从不肯认我的爹,把我当作是他……”
此事,宋显维略有耳闻。
他暗叹一声,拍了拍秦澍的肩:“都过去了!”
“嗯,”秦澍逐渐从如烟往事中回神,“因此,和蔻析成婚后,我去了趟南洋,找到与我血脉相连的那人。”
宋显维与“二哥”关系谈不上密切,仍禁不住好奇:“他而今什么境况?”
“那年,他拒绝回京参与夺位,被人追捕,曾堕马伤了腿;如今隐居海外,栽花种草,悼念亡妻,也就那样了……”
宋显维又问:“那,他当时带走的女儿……可还好?”
秦澍笑时漾起慈爱之色:“挺好,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也很好学;虽身居海外,却一心向往中土的风景和文化。”
“那就好。”宋显维长眸掠过欣慰。
祖辈父辈的罪孽,原是不该牵扯无辜的孩子。
秦澍饮尽壶中酒,正色道:“我本不愿提这些,只想提醒你——你们要查的,另有其人。”
宋显维信得过秦澍。
哪怕这家伙平日爱开玩笑爱捉弄人,但在大是大非前,一向黑白分明。
甚至,不惜牺牲父子亲缘。
瞭望如潮夜色,风摇暗影浮动,似有无数魑魅魍魉即将现身。
如果勾连海外杀手的,不是那位“二哥”,又会是何人?
*****
抵至杭州,免不了一番游玩吃喝。
这一日,在白公堤边的品虹楼尝过笋干老鸭煲、蜜汁火方、西湖醋鱼、叫化童子鸡、干炸响铃等本地菜式,一行人浩浩荡荡沿西湖散步,打算到新宫桥以东小逛。
行至太平巷一带的“秀彩斋”,陆望春如获至宝,强行把顾逸亭拽了进去。
“杭州丝绸天下闻名!嫂子给你打听过,这家铺子的料子和成衣都是一等一的好,连京城的达官贵人也不远千里来定制……亭亭,你赶紧做几身,到了京城……”
余下的话,顾逸亭已不必再听。
不外乎是“好大放光彩,勾住王公贵族、尤其是宁王的眼珠子”。
这时正午刚过没多久,铺内无多少客人。
掌柜一见顾逸亭容色娇媚,陆望春也极具风姿,后面又跟进来小家碧玉的苏莞绫和清丽脱俗的蔻析,登时眼前一亮。
“听这位夫人口音,诸位是从广南东路来的吧?”掌柜是个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咱们这儿有上好的妆花缎、软烟罗、凤凰火、素罗纱,云绫锦……”
顾逸亭前世在京随堂姐生活,对丝织品、首饰、胭脂水粉等物如数家珍。
今生长居岭南,刻意掩盖丽色,妆容打扮等多往清简素雅靠拢,力求得体而低调。
此次进京,她半点也不欲引起京中人注意。
这一刻被嫂子拉进秀彩斋,她心猿意马。
再漂亮再精美的绸缎,于她眼中也不过是浮云。
她随便转了一圈,以淡笑应对掌柜的招呼,冷不防左侧传来一低醇沉嗓。
“有喜欢的么?”
趁陆望春被各色锦缎迷住了,无暇防范,宋显维闪身入店,悄声问顾逸亭。
相识已久,他虽觉她衣饰精致,却对服饰打扮这一类女子热衷的话题从不感兴趣。
他固然可把店内所有绫罗绸缎全包了任她挑,又觉离京甚远,先从单件衣裳纱巾送起,以免吓着她。
顾逸亭听出他口中的相赠之意,笑着打量他:“我衣裳够穿,不必再添,倒是你……该好好置换两身才对。”
宋显维“噗”地一笑:“担心你爹娘看我太寒碜,不乐意把你嫁给我?”
“呿!又来了!”
她只是见他一身贵气,偏偏穿得朴素,倘若衣着光鲜些,兴许嫂子和弟弟也不会闹腾那么久。
她扯过一截象牙色暗纹锦缎,比划两下,又拉过一段玄青色薄绸料,去对比他的肤色。
宋显维则拿起一匹银红纱罗,笑得分外柔软:“我好像没看你穿过红色?”
在梦中,他好几回见她穿红绸纱配白色衣裙,格外鲜明亮丽,就连亲手为她褪下的也不例外……
然则现实相遇,她却爱穿淡青、浅黄等颜色,偶尔穿点带红紫的,皆略显素淡。
二人正自互相为对方挑选绸缎,宛若小夫妻似的相互打趣,忽而门外人声喧哗。
惊愕间,十余名穿得花里胡哨的妙龄女子带着丫鬟们,叫嚣着蜂拥而入。
“掌柜!把你们最好的锦缎给我留着!”一鹅蛋脸、柳叶眉的黄裳女子高声道。
另一绿裙少女极为不满:“我先进来的!曲姐姐,你凭什么包揽所有好缎子!”
“就凭旨意上,我曲家排在头位!”
黄裳女子下巴高抬,嗓音娇柔却满是气势,转眼扫向宋显维和顾逸亭,上下端量片晌,似是为二人容姿不凡而震惊,随后又趾高气昂地指着宋显维手上那匹银红纱罗:“手拿开!这我也要了!”
宋显维眸子乍现锋锐寒芒。
对于此等鸡毛蒜皮的缎子料子,他毫不放心上,却厌恶此女骄纵至极,全无礼数。
若非对方为女儿家,他怕是当场要发作。
顾逸亭见他神色不善,唯恐他动怒,悄悄握住他的手:“别和她们一般见识。”
宋显维冷哼一声,抛下那匹纱罗,与她两手相牵。
新进铺子的一群女子犹自东拉西扯,争夺不休。
店小二对顾逸亭歉然道:“抱歉,小娘子,这几位均是杭州城的官家千金,您初来乍到,先忍一忍,让一让。”
顾逸亭却对这局面深感狐惑:“这位小哥,她们既然是本地人士,平日自是大把机会到贵店选购,为何要抢要夺的?”
“您有所不知,昨儿接到京城旨意,命几位大人的千金,择日动身入京!于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首饰铺子、胭脂水粉店、鞋铺子、扇铺子、香粉店、乐器铺子……快被扫荡一空!咱们家掌柜府中有事,上午没来得及开门做生意,您看门刚打开……啊呀!别扯别扯!这软罗料子薄……”
店小二话说到一半,跑去劝架去了。
顾逸亭依旧摸不着头脑,嘟囔道:“这些江南贵女,上京一趟,用得着大动干戈?”
店小二心疼地夺回一匹粉色软罗,紧抱在怀,耐心解释:“大伙儿都说,圣上颁布这道旨令,意在为宁王选妃!”
此言一出,顾逸亭于顷刻间充分明白了“喜从天降”的含义,心花开得堪比百花齐放,润泽容颜跟抹了蜜似的。
她绵嗓字字句句溢出惊喜:“当真?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实在太好了!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身旁的宁王本人闻言,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如晴天霹雳,滚滚天雷从天而降,把他的俊颜劈成了焦炭。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熙明帝果然英明神武!我好开心!
宁宁:我姐趁我不乱点鸳鸯?我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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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作者快咳死了,唯有你们的评论可以安抚(⊙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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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
第43章
秀彩斋内,人头攒动,年轻女子的婉转低语与尖声呼叫交织成片,盖过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车马声。
丫鬟们忙于抢面料给主子们看,老妈子则顾着选成衣,千金们排成队,等待入内室量体裁衣。
顾逸亭目睹这熙熙攘攘的场景,兴奋莫名,恨不得为贵女们出谋划策,好让她们统统当上宁王的妃子、侧室、姬人……
那位抢先入门、却被曲姓女子抢尽风头的绿裙少女,正委屈兮兮站在角落里,犹豫选樱草色银丝锦绫,抑或是雪青色大花云锦。
顾逸亭见她一脸茫然,笑道:“小娘子所挑的两款料子,好看是好看,但只怕不大适合京中风俗。”
绿裙少女起初见她与衣裳朴实的昂藏男子亲密牵手,原没往心里去。
骤闻“京中风俗”四字,她眼神发亮,低声道:“你,还知道京中风俗?”
顾逸亭淡淡一笑:“小妹家人在京为官,对近年风向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