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迦在八岁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翻箱倒柜找玩偶时无意间发现了柜子里的领养文件,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几张纸代表着什么。
  从那以后,宁迦再也没打开过那个木柜子。
  家里只有一间房,宁筝和宁迦睡房间里,宁冕睡在客厅的折迭床上。
  宁筝在24小时便利店里工作,有时一整宿都不回来。她怕宁迦一个人睡不着,就买了玩偶陪她睡。
  但宁迦经常会抱着玩偶跑去找宁冕,她怕黑,总觉得床底下有不好的东西。她会等到宁冕睡着,然后悄悄摸到他床边躺下。
  宁冕那年十五岁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八,折迭床很小,他也只是勉强能睡下。宁迦一来他就发现了,她自认为轻手轻脚,实则在躺下后宁冕就察觉到了她扑在背上的呼吸。小孩子的体温总是很高,连带着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宁冕不会骂她,始终背对着她,直到听到宁迦平稳的呼吸声后,起身把人抱回房间里。
  那天晚上,宁迦怀里没抱着娃娃。她甚至不像之前那样动作小心翼翼怕吵醒他,而是直接掀开被子躺进去,故意要让宁冕知道她的到来。
  “自己回房间睡去。”宁冕背对着她,语气很不耐烦。
  宁迦不说话,等宁冕翻身起来时,才开口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你妹妹。”
  宁冕愣住了,手肘撑在床上,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望着她。
  住在叁楼,路灯能从窗外照进来。宁冕借着这光,看见了宁迦湿润的眼眶。
  她说:“我今天找娃娃的时候发现了柜子里的领养证明。”
  宁冕垂下眼,声音同往常没什么区别,“那又怎样,不管有没有这份证明,你都是你。”
  “你都是你……”宁迦跟着念了遍,“可我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宁迦蓝。”宁冕躺了回去,手臂贴着她的肩膀,像一棵树。
  “菩萨把你赐给了我们。”
  这话是宁筝把她带回来的那一天对他说的,宁冕不信佛,却对这话无比认同。
  菩萨对宁筝不好,对他也不好,宁冕从不进庙里跪拜。那天他站在外边等宁筝,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宁迦就这样被送到了他们面前,宁冕觉得菩萨倒也没那么坏。
  那么小的一个婴儿,还没宁筝的手臂长,去邻居家蹭母乳都抢不过人。好不容易养大了点,又叁天两头生病,咳起嗽来吓人得很,擤鼻涕擦到鼻子破皮。宁筝和宁冕经常半夜守在她床边,不敢睡觉,怕一睡醒就失去了这份礼物。
  宁迦跟他不一样。
  他体内流着那个混蛋的血,天生就坏。
  可宁迦不是,她是菩萨送来的,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亮,睁开时眼睛又亮得像太阳。说话学步都比别人早,摔了也不哭,坐在地上小声喊疼。
  宁冕总说她烦人,心里却觉得宁迦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她值得更好的,应该要住在大房子里,穿漂亮的公主裙,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而不是在这栋老旧的廉租房里长大,只有一件样式普通的碎花裙,想要什么都得不到。
  高老大说会给宁迦更好的生活。
  他们这种在刀尖上舔血,靠拳脚出人头地的人养不好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就是被对手搞死的,为了城西的一块破地绑架了他的女儿。救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他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听护士说抬上救护车的的时候还有意识,一直在说爸爸我好疼。
  宁迦发烧的时候也会说哥哥我好疼,趴在他背上呜呜咽咽。
  这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喊哥哥,宁冕心疼得顾不上其他,满脑子都是要快点到诊所。
  他不想有一天听到宁迦在救护车上喊疼。
  他也不想听到宁迦说以后就当没见过彼此。
  宁冕很坏,明明是自己把妹妹推开,心里却希望妹妹会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总觉得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宁迦永远都会是他的妹妹。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一次次推开宁迦,宁迦一次次爬起朝他走去。又倔又犟,撞过无数次南墙也记不起要回头。
  因为是亲人,没法割舍,吵过再多次架也是亲人。
  宁冕养活了她,她支撑着宁冕,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宁冕是树,她就是枝叶。宁冕是河,她就是河里的那条小鱼。
  可宁迦已经有了别的亲人。
  宁冕的亲人只有她,她却还有养父母。宁迦不再需要追在唯一的亲人身后,她现在有站在原地展开双臂等她扑进来的父母。
  宁迦被他惹生气了,要跟他当陌生人。
  可宁迦,我们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是陌生人了。从你把户口迁出的那一刻,从你有了父母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你哥哥了。
  宁冕很想这样跟她说,话却始终梗在喉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不出口,小时候他一直都在对宁迦说我不是你哥哥,怎么长大后就说不出口了呢?
  宁迦不再去找宁冕后,他好像就无所事事起来。即使自己的生活在宁迦出现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
  齐梦山从大学起就在他店里兼职,毕业后被他招来当管理层,是宁冕身边仅有的朋友。
  他混迹情场多年,一眼就瞧出宁冕跟宁迦之间的关系不太对劲,故意问他的小女朋友最近怎么没来找他。
  宁冕:“她是我妹。”
  “得了吧,你俩既没有血缘关系,又十几年没见了,现在至多就都姓宁。”齐梦山嗤笑声道:“全世界姓宁的多了去了,都是你妹啊?”
  宁冕不说话,低头摆弄手里的球杆。
  “在这儿失神落魄也没人心疼。你自己心里想什么自己清楚,宁冕,你敢说没对她有过别的想法?”齐梦山懒得兜圈子,直接把窗户纸捅破。
  “……想过把她接回来。”
  “不是这个。”齐梦山把他手中的球杆拿走,“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是,他知道齐梦山说的是什么。
  或许之前他把宁迦当孩子,但重逢后呢?他对着已然显现出韵味的宁迦,还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
  那夜宁迦指尖夹着银行卡说要包他一晚,他敢说自己的眼睛没有在她微露出的乳沟上停留吗?
  那夜宁迦点男模喂人家喝酒,他敢说自己心底一点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吗?
  他不敢。
  他甚至不敢说那夜回家后,他梦到宁迦坐在自己腿上,捧着乳儿凑到他唇边,奶尖挤进唇缝里,用那种小时候生病时的语气呜呜咽咽求他,说哥哥我好难受。
  宁冕不想当她哥。
  分不清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还是因为他想跟宁迦发展出另一种关系——比如说,恋人。
  但这些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不管他想当她哥,还是想当她男朋友,宁迦都已经把他当陌生人了。
  是他一手造成的,怨不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