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办公室很静,那种静,感觉时间流逝得特别快。
  薛槿荷四肢僵硬,忽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盯电脑太久,忘记动一动眼睛动一动身体,坐久了全身好僵。举起手伸展四肢,她甩甩头用力呼吸。
  不过,月亮好圆啊。
  她不自觉悄看窗外,才移眼回来。
  刚重新要埋入工作,幽寧空间忽然闯进窸窣声,然后是足音。那足音愈来愈近。薛槿荷不特别去探看,但眼睛下意识已朝声音那方停留。只是短暂停留而已,却看见拎外套提包走进来的上司。
  上司似乎也没料想到会看见她,于是步伐停顿,眼滞了一下。
  「您还没回家?我以为,只剩下我,加班。」
  「回来拿资料。」
  她潜意识想哦出声,可是立刻以礼貌武装。于是,什么也没回,继续工作。
  又工作一阵子,薛槿荷将今天要处理的都处理了。她收拾桌面,关掉电脑及萤幕,抬起头,就看到上司办公室没开灯,反而借她头上这盏日光灯光线。昏黄中,他的身影既坐既站,臂膀移动来移动去,东西要拿不拿,三番两次改变,犹豫、思考、后悔,反反覆覆。
  她看着,可是搞不明白。最后她揹着包包要走了。
  昂起头衡量灯光。薛槿荷还是迈步到上司办公室,「您资料拿了吗?」他动作瞬间停住,然后缓慢转过身来,一脸寻思。「我要关灯了。要走的话我就关掉日光灯了。」
  面前这位上司不说话。
  可是他表情却有股被她见到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是要走,还是不走?完全弄不明白。薛槿荷终于决定再发言以结束进退两难。她要张开口时,他终于说话了。
  「你已经要下班?」
  「我工作作完,所以要下班。」讲完数秒,薛槿荷慌乱解释:「我不是在对我『工作到那么晚』作辩解。单纯在说:我下班了。」上司表情没变,仍那副立于寧静。「我可以关灯了?」
  「把灯关掉。」他同意。
  望着面前这位上司从椅背拿走外套改掛肘臂,右手拿起提包外办公室外走,薛槿荷跟着出去,关上门后一步步等距离走在他后头,直到抵达灯钮关掉。她顺手关掉,室内随即遭夜色吞没。
  来到电梯前。
  他已经等在敞开的电梯内,伸手按住钮。门持续保持大敞。
  薛槿荷望望这名专程等待下属的上司,只能迅速进去,以免他等太久。门关上了,电梯呈密闭状,空间里又只有她跟新任上司两个人。不自在清清喉咙,她视线不经意飘起,却困惑到发出声。
  「咦?您刚刚回公司拿的资料呢?」
  上司除了提包外,手边空空什么都没有。
  「嗯……」他漫应起声,眼瞟向提包。下秒就缓慢拽紧提包宛若有什么特殊意思。「我资料放在……」要说不说,要答不答,电梯里掀起的静比几分鐘前的办公室要更静。
  而且有点怪。
  薛槿荷扳正身覷眼旁边这位上司,开始感到冷汗涔涔,心脏完全在超速跳动。又清清喉咙,她特别礼貌客套:「我等下要去吃东西。您有要吃吗?如果要就,一起?是,我打算去,所以觉得应该问。」
  他面向她,满副思考。
  上司会说「不必」吧?
  薛槿荷乾等,等待中还维持最高限度的恭谨笑容。电梯抵达楼层,发出滑开门的声响。她跟上司前后走出电梯,步行间他冒出声音:「要去吃什么?」闻言,薛槿荷差点没怔到惊嚷。
  「是你问要不要一起去吃东西。」
  「对、是我问的。我们去吃、去吃──」
  颳风闪电!
  今晚为什么无风无雨!
  「我去很奇怪?」
  「没有。不是『很』奇怪。」
  跟上司都走出建筑物。她站在骑楼,既要礼貌又忽视不住无奈。他往前走,她慢几步朝前随行;他停步转身看她,她就止步迎视他,当然,她满脸困惑有话无法说。
  「我去,果然很奇怪?跟你──同事,一起?」他在确认。
  薛槿荷迟疑乾笑,内心都在打仗:「可能心情上,有点适应不良。不过,也可能是我跟你……您,还在熟悉阶段。没关係。我们、去吃点东西,去吃──去哪里吃好呢。」
  他目光投过来,还有点观察。「先这样吧:暂时不把我当上司。我现在,身上没掛识别证,跟薛槿荷你,没有职位区别。都只是路人而已,都只是想吃点东西的,同样的『人』。」
  「我尽力。」
  「还需要尽力?」
  「请让我尽力。」薛槿荷深深呼吸。简直诚惶诚恐。
  「还是各吃各的好。你去吃你的我去吃我的。」说变就变的上司落完话,转身就要走。她基于下意识与惊诧恐慌,立即拽拉他能够不再向前的物品。眼一滞,匆忙流挺,人不再走了。可是这名被拉住的人却沉默了,眼定在下方。
  薛槿荷注意到。
  当下,如遭雷击。
  她好不容易才挪开手──从他一隻衬衫衣袖。感觉到冒犯他,薛槿荷除了乾笑也只能乾笑。「您不是要吃点东西?我还,算乐意。总不会担心不『一起』,从明天开始就工作加倍、天天被呼来唤去──反正都是一个人,可以当作吃饭的同伴。」
  「同伴?」上司满副听到新鲜词汇。
  「併桌的『同伴』。店里人太多的时候常会跟不认识的人用同张桌子吃饭。我是这个意思。您,要当同伴,一起吗?」请说:好!她想拜託了。「您应该会去?」
  会说:去?
  薛槿荷苦苦哀求,屈身由下向上凝望。
  静沉片刻,眼前上司一句话不说、动身转向。真的太紧急。薛槿荷忙拉住要转身离开的人,不顺心的情绪已经来到最高点,话也又急又乞求:「我说得太没分寸。我知道您是我上司,不是不认识的路人,也不是需要用同张桌子才能吃东西的併桌同伴。您不喜欢我的说法的话──」
  夜里响起扑地声。
  时间静止了。
  掉地上的是原本掛在他臂肘上的外套。而且弄落外套的原凶是她薛槿荷。薛槿荷嘴闭到无法开口,眼瞠得很大,每秒都在内心喊糟糕。已经无法动弹。眼看上司要弯身亲自捡外套,她立刻叫:「我来捡、就好。」
  上司暂时不动了。
  可是他用一种很反问的眼神瞅她。
  薛槿荷尽可能忽视那目光,迅速蹲身捡起他外套,拍了拍衣料表外的泥土尘屑,装作不害怕地将外套递过去,既恭敬又深感歉意,还特别,狗腿?「对不起。外套,我已经尽量拍乾净。下次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对不起。」
  内心悬宕、冷汗满布。
  好可耻啊。
  排山倒海而来的可耻淹过她,面子都不能要了。尤其上司没拿走外套。她等着、屏息;手悬着、恳请。最终,薛槿荷宛若服侍贵宾将外套小心翼翼掛回他臂肘,确认不会掉后才松口气拿开手。
  有种情绪立刻衝上脑门。
  那种情绪叫作:妈呀──
  她想哭。
  上司敛住臂收拢外套,看似颇平静,语气却沉:「要不要作为『同伴』改天一起吃点东西,还是之后再说。今天不用了。」话完话随即转身走掉。
  上司背影愈离愈远。
  薛槿荷垂下双肩,既惶惶不安又乌云密布,已经没有胃口。根本也猜测不出来他是不是生气或者不高兴。这名上司铁定,是她薛槿荷,遇到过最难相处的上司。她仰头,简直无语问苍天。
  「明天要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