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太傅啼笑皆非。
  他的悲惨,他的哀伤,令他日夜煎熬的丧偶之痛,在嘤嘤哭泣的太后面前,像风吹日晒三千年的旧城墙,指尖一碰,轰然坍塌,化作满地灰砂。
  她跪坐棺前,垂首掩面,哭得肝肠寸断,泪满衣襟,让你的苦涩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没脸在她面前伤春悲秋——她比你可怜多了,比你可怜一万倍。
  若非男女大防,他应该将她搂进怀中,抱抱她,陪陪她,给她依靠,捂暖她。
  若非君臣有别,他应该将她打横抱起,带她离开这伤心地,去迎春爆芽的乡间小路,给她看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生气勃勃;或是去炊烟袅袅的酒肆,举杯把盏,浮一大白,让她知道世上有这样的逍遥畅快,潇洒浪荡。
  “娘娘,几筵殿阴冷,春寒料峭,微臣送您回宫吧。”
  他只能克制地劝说,皮相之见,肤受之言,把她从一座冰冷的宫殿,送往另一座。
  “带你离开禁宫……天涯海角……仙山灵岛……”
  温湛独自行穿行于巍巍皇宫,忆起恪桓临终前混乱的呓语,终于明白痴情的小皇帝,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愿望,他的挚爱被锁在鎏金的笼子里,一生一世飞不出去。
  他们是同笼相思鸟,生死相伴,死了一只,剩下的这只会怎样?
  小太后与莺儿不同,母仪天下,钟鸣鼎食,莺儿吃的苦,她连见都没见过,可她哪里就比莺儿幸运了?
  从今往后数万个孤寂的日日夜夜,她得一个人熬,每天见同样的人,看同样的风景,直到老得羽毛稀松,苍目浑浊,枯瘦的爪子抓不住脚下笼杆……
  皇太后亲自执笔批复奏疏,先把金逾怼了一顿,责问他既知赵琳显犯下绝婚之事,为何身为监察御史不及时上报,拖了那么多年,人儿子女儿都结婚生子了才想起来弹劾?拿朝廷俸禄不干活,渎职,怠工,懒政,尸位素餐!
  金逾懵了,还没来得及上疏自辩,王襄又被训了,小太后质问他儿子成亲后,王家雇人上赵家迎亲找茬的事,是否属实,这操作是个什么意思?
  王襄灰头土脸,自然答不上来,赵琳显才觉解气,宫内懿旨就到了吏部,太后口谕,赵琳显升兵部侍郎一事暂缓,着考功司仔细考核赵大人《大郑律例》《永嘉新律》《宗令》等等。
  朝廷官员办事都不知道留下文书凭据,法律意识未免过于淡薄,这位赵大人或许有气节,但业务水平存疑,升职就别想了。
  这下大家都没好果子吃,上官颉接下口谕,回家告诉老婆时笑翻了,直夸小姨子太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又聪明又讨人喜欢。
  龚肃羽同样对女儿的聪慧赞不绝口。
  “纾儿这是敲打所有人,只要有结党之嫌,给她逮住就一块儿办,她不站姐夫,也不偏帮摄政辅臣,权力在她手中,谁也别想兴风作浪。她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处置那几人的由头,可说刁钻至极,全是痛点,饶是刷笔杆子干嘴仗的文官也不得不服。”
  蓝鹤却为女儿唏嘘不已,“她到底初出茅庐,比爹爹舅舅手段温柔多了,点到即止,给他们都留了余地,怕是顾忌自己太后的身份,多少有点笼络人心的意思在里面。唉……我家孩子个个出类拔萃,纾儿比她男人能干不知凡几,可惜了。”
  “算了算了,你提这个她又要生气。”
  龚肃羽拍拍妻子安抚她,他非常想念女儿,也想小外孙,咫尺之遥,不得相见,心里苦哈哈的。
  蓝鹤鉴貌辨色,感受到他的惆怅,想要哄他开心,莞尔笑问:“爹爹,我们去宫里玩一圈吧,看看小外孙长大点没,趁早指点他怎么当皇帝,以后好帮他娘分担分担。”
  “胡闹!”龚肃羽义正辞严,凛然拒绝。
  ……
  入夜后,坤宁宫主殿的屋顶上,站着两个人影,一高大,一娇小,在怄气。
  “老夫堂堂内阁首辅,为什么要夜半翻墙闯禁宫?若是被人看见令我名声受损,我唯你是问。”
  “哪个不长眼的敢看见首辅,我当场扭断他的脖子!”
  “去去去!闯祸精别废话了,快去把外孙抱出来!”
  “诺!”
  娇小的影子一晃就消失了,留下高大的那个,一动不敢动,咬牙吹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