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车时勋带着她吃了不少东西。
夜市里每条巷弄中有什么摊贩他似乎都瞭若指掌,每到一个摊位,总是熟门熟路地和老闆点餐,每样餐点却都只点一份,然后笑着请店家替他分装成两份。
夏尔雅不习惯与人共食,她以为车时勋也是一样。
只是偶尔,他的要求不太合理,却莫名贴合她的需求,比如他点了一碗豆花,配料选了花生和红豆,然后请老闆分装成两碗,一碗冰的一碗热的,热的那碗红豆多一点。
这种要求老闆竟还接受了。
热的那碗是给她的。
这星期刚好是她生理期将至的日子,偏偏律师的工作昼夜不分,有时甚至彻日都没能闔眼,久而久之身体也差了,每逢生理期时常生不如死,不吞几颗止痛药没办法下床。
赴韩国交换的那一年,生理期来时她会买学校附近小贩的红豆粥舒缓疼痛,回国以后也就养成了买红豆汤喝的习惯,但这件事她从未和人提起过。
「怎么了?吃不下吗?」
闻声,夏尔雅回过神,就见车时勋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自在。
她抿唇不作回应,拿起汤匙用餐。
车时勋似乎习惯她的不近人情,从不坚持得到她回应,只是勾唇轻笑,继续进食。
两人离开夜市时已经过了十点,夏尔雅穿着高跟鞋走了一整晚的路,脚踝不大舒服,也就没有坚持要车时勋开车送她回事务所拿车,搭了他的便车回家。
返家后,她说要去一楼收信,车时勋索性陪她走了一趟。
值班的警卫一看见他,爽朗地打了招呼:「车先生,您回来啦?」
男人微笑頷首。
「夏律师,今天有你的信哦!」负责收发信件的管理员看见夏尔雅,立刻从抽屉里找出几封信,将签收表及原子笔递上前。「麻烦在这里签名。」
夏尔雅提笔正要落款时,又听见警卫说:「车先生,今晚有位金恩娜小姐来找您,当时您不在家,她上楼待了一会就离开了。」
听闻,她立刻侧首看去,男人原先含笑眸眼倏凛成霜寒。
「谁让她上楼的?」
「呃。」眼见苗头不对,警卫大哥笑容一僵,默了几秒才尷尬地回答:「金小姐说她是您的妻子,所以我们才⋯⋯」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我的屋子,就算是我的妻子也一样。」男人出声打断对方的辩解,口吻肃穆,眼里不见半分笑意,与平时判若两人。
警卫和管理员面面相覷,不敢作声,额间淌出几许冷汗。
车时勋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夏尔雅签完名,将信件收入包里,和柜檯的两人点头致意后也走往电梯口,抵达时,男人站在电梯里,按了延长键在等她,表情依旧不好看。
她抿唇,走入电梯,按了楼层键后就退至角落。
密闭的空间里有静謐的尷尬逐渐蔓延,夏尔雅斜覷楼层显示,觉得电梯上升得太慢,她不自在地捏紧手里的提绳,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习惯沉默的场合。
不过十六层楼,夏尔雅像等了一世纪。
电梯门一开,她快步出走,打算直接回家,心情不好的人她不想招惹。
心里原是这么盘算,可当走到门前,馀光却又再次瞥见未掩实而透出微光的门缝,夏尔雅轻怔,眸里染上讶然,甚至有隐然的不安逐渐盘据。
随后而来的男人也察觉异状,眼色一沉,他侧身上前,挡去她所有视线。
「夏律师,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夏尔雅知道车时勋依然不欲她介入,心口没由来地闷沉,甚至有些不甘心。
他是不是其实根本没相信她,所以才会在遇上事情时都要她回避?
「车先生,为了安全起见,我和你一起进屋,并用手机录影,如果真的有什么状况也能留下证据。」夏尔雅板起正色,口吻已是处理公事时的强硬。
话说完,她立刻拿出手机,摆明了不给他拒绝。
「夏律师。」车时勋蹙眉,喊她的语声平淡,眼神却是不认同。
夏尔雅却比他坚持,「车先生,我是你的律师,如果你希望我能在离婚这件事上帮上忙,就请你相信我,让我陪你进去。」
她其实也知道这些话太过冠冕堂皇。
甚至她其实心里也不这么想。
她只不过是不希望自己又像昨晚那样,只能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面对那些不堪,那种想帮忙却束手无策、想做些什么却都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讨厌了。
看见她眼底的坚持,车时勋眼神动摇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好吧。」
男人推开门,按下墙边的开关,点亮满室黑暗。
夏尔雅走在前头,迅速环视屋内一周,所有的陈设都是整齐,没有移动或遭破坏的跡象。她回头,以眼神示意男人巡视其他空间,车时勋頷首,领着她去了卧室和书房。
没有任何异状。
回到客厅,夏尔雅再次确认:「车先生,你有发现任何物品遗失或毁损吗?」
「没有。」男人回应,视线落在客厅桌上的方形小纸箱,「但多了一个东西。」
夏尔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见桌上的包裹,她立即上前,将镜头对准拍摄,纸箱上并没有任何标示或字条,只以透明胶带简单封贴。
她又覷了他一眼,车时勋的表情异常凝重,像是早已见过类似情况。
「我能打开它吗?」
车时勋沉默着,呼息转沉。夏尔雅越觉不对劲,「车先生?」
「我来开吧。」男人沉吁,上前一步,缓慢撕开胶带,拆开纸箱。
下一秒,映入眼底的是一团密封于透明夹链袋中血肉模糊的红肉,从外型轮廓上能轻易地辨识出那是约八至十週左右的胎儿胚胎。
夏尔雅惊愕瞠目,心脏狠狠一抽,瞳孔剧烈震盪。
这到底是什么⋯⋯
而后,身旁的男人乾呕了一声,拔腿奔入浴室,紧接是惨烈的呕吐声传来。
夏尔雅颤着眼再往前一步,看见那袋血肉之下压着一张字条。她闭了闭眼,做了一回深呼吸,硬着头皮伸手把字条抽了出来。
네가죽인넷째아이.(你杀死的第四个孩子。)
「⋯⋯」
一阵猛烈的晕眩袭上脑门,夏尔雅脚步踉蹌,脸色倏然刷白。
金恩娜竟把自己堕胎流產的胚胎寄给车时勋吗?到底要多么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做出这样变态至极的事来?这张字条是不是也意味着,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了?
她竟然是这么骇人的存在⋯⋯
夏尔雅咬唇,紧掐着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赶紧将影片存挡,忍着胃里的翻搅又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确认所有照片都是清晰后才收起手机,往浴室走去。
来到门前,就见男人弯身撑在洗手檯边,模样狼狈,空气里瀰漫着刺鼻难闻的酸味。
车时勋以手背捂着唇,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这三年来,每当收到这些包裹,他总是这个反应,甚至其实在他心里,他也认为那些无辜的生命都是因为自己才被迫结束的。
婚后不过三个月,金恩娜就告诉他,她怀孕了,孩子是车时宇的。
他不愿意接假扮孩子的父亲,也不愿意当金恩娜和车时宇这段不伦关係的掩幕,拒绝了她的提议,最终金恩娜囿于不让地下情曝光,只得把孩子拿掉。
恶梦从此不断上演。
「车先生,你还好吗?」
听见她的声音,车时勋才想起她还在这,而他又一次被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又一次。
「夏律师,你先回去吧。」
「⋯⋯」
他总是在赶她走。
每当发生事情时,他总是要她离开。
分明先向她伸出手求援,却在每一个需要她的时候收手,还要她丢下他不管。
夏尔雅真的搞不懂他。
但她有她的原则。
「车先生,金小姐这样的行为已经触犯刑法的恐吓罪,同时也构成家庭暴力,依照法律规定,你可以向法院声请保护令,法院会审酌情形核发禁制令或远离令⋯⋯」
车时勋冷笑,「声请保护令?」
夏尔雅一顿,从镜面里看见了他眼底最凄凉的景色,一时间哑了口。
「你觉得如果外界知道堂堂灿星集团的接班人竟然要向法院声请保护令,会对整个集团產生多大的影响?消息传出去之后,股价会下跌多少?市值又会蒸发多少?那些信任灿星集团、看好灿星集团的投资人,可能会因为这个保护令,因为我一个人,赔上他们一辈子的积蓄。」
他转过身,笑得莫可奈何,「你觉得我能拉这么多人陪葬吗?」
夏尔雅至今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刻,不是歇斯底里,不是痛哭失声,而是无论旁人拋出多少绳索,都没能到达他手中。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