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城有三个大型公墓,北郊的神仙山最老最破,但风水极佳,葬的都是本地土着。
  余家每年都会在七月半烧纸,那两个囚犯案底里有刨人祖坟要钱的缺德事,放出来不知道戾气有多大。强烈的第六感驱使江潜回到公寓,把车库里吃灰的SUV开了出来,在暴雨中一路向北上了高速。
  四点多,公墓入口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卖花的小贩坐在棚下。
  江潜买了束菊花,已经想好了借口——今天是中元节,他要给长辈扫墓,这样如果碰见她,就很有逻辑、顺理成章了。
  他揣着这点自信往山丘上走,却越走越后悔,天气实在太差了,根本就没有来祭拜的市民,也没有什么地痞流氓,显然他自作多情,白跑了一趟。但这样也好,要是真碰见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江潜抱着花,径直去了建筑工人的墓。
  雨水模糊了视线,待走到跟前,才看见满地狼藉。香炉和新鲜瓜果都翻了,花枝被折断,透明塑料纸落在盘子上,盘里糊着黄泥,依稀能辨认出是枚鞋印。
  草丛里一个金色的东西在反光。
  江潜心里一沉,捡起那条滚在灌木里的生肖手链,把伞抬高了些。墓碑顶部,余国海生前的小像被利器划得七零八碎,左下角家属名上,赫然钉着着一张照片。
  他手一颤,花束掉在地上。
  *
  半小时前。
  余小鱼在公墓门口下了车,顺手买了束花。她工作忙,很久没来扫墓了,上周爸爸生日也没有过来看他。
  台风过境,天空阴灰。放眼望去,园中石碑林立,过道空无一人,二十四孝铜像在树丛里窥视她,雨中弥漫着一股森然的凉气。
  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雨下大了,宝贝今天就别去了吧。】
  【妈,我已经到了,等下就回家。】
  余小鱼摸了摸手腕上的金牛,这是去年本命年买的,她小时候一去公墓老宅就生病,外婆说要戴个金玉首饰辟邪。
  她在雨里打了个喷嚏,淌着台阶上的小瀑布往上爬,走到熟悉的一排墓碑,才发觉前方有人。
  余小鱼第一反应是这鬼天气居然还有别人来祭拜,而后意识到那两个人正在对她爸的碑动手动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听到动静,一回头,倒把她吓了一跳——他们穿着雨衣,剃着寸头,脸上戴着白面具,黑洞洞的眼孔露出阴狠的目光,手中握着小刀。
  他们见来人是个小姑娘,呆呆地站在隔壁墓碑前,便没管她,继续拿刀在石碑上划拉,高个儿的那个还在说:
  “这王八死早了,便宜他了。”
  余小鱼原本还想装路人溜掉报警,这话入耳,怒火“轰”地一下把理智烧了个干净,扔了雨伞扑上去夺他手里的刀。高个子“咦”了一声,一把将她钳住,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瞧了眼,对矮个子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
  “这小妞就是他女儿啊,脸还行,身上干巴巴的没几两肉,你看——”
  “你们干嘛动我爸的墓?!”
  矮个子凑过去看照片,发出老鼠般嘶嘶的笑声,“你爸欠了钱没还,今儿咱哥俩找他讨债,你要是没有三十万,也给我们脱成这样,能打个折。”
  余小鱼气得头昏脑胀,拼命推搡他挟制自己的手:“你胡说!我爸什么时候欠了钱?我家根本没借过钱,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高个子没有回答,把照片递到她眼前,稀奇:“看不出来啊,小妹妹玩得挺开。”
  余小鱼看到那照片,先是一愣,而后大脑一片空白,血压飙升。
  哪里来的换头P图裸照?
  她无暇争辩,在他手下又踢又蹬,不料鞋底在大雨里一滑,直接跌在冰冷的石板上,膝盖火辣辣地疼。
  带着泥水的皮鞋踩住她的手腕,两个男人放声大笑,把她带来的花扔在一边,肆意用脚尖踢着墓碑前的供品。尖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无比刺耳,她仿佛看见那把小刀在爸爸的照片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痕迹……
  那一刹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爆发出一声大吼,男人被她抱住脚跟狠狠一拽,咕咚一下摔在滑溜溜的台阶上。
  余小鱼趁机往前爬了两步,手腕蹭破了皮,链子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眼看就能站起来跑掉,矮个子男人眼疾手快抓住她的凉鞋,啐了一口:
  “害老子摔跤还想跑?他妈的,本来不想找麻烦,非要老子动真格!”
  高个子从兜里掏出一枚钉子,指着墓碑上刻的名字:“这是你吧?人和照片对上了,给你爸好好看看。哎,我女儿要是这样,我不得气得从坟里爬出来啊?”
  余小鱼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你敢动——”
  “我怎么不敢?”
  男人捏着她下巴,逼迫她抬头,看他把那张裸照用锤子钉在墓碑上。
  泪水夺眶而出,她活了二十五从来没有这么愤怒无助,只恨自己手里没枪,不能毙了这两个混账。
  “这丫头长得还不错。”矮个子掸掸身上的水,爬起来,咽了口唾沫,“妈的,在里头太久没碰过女人,这不是要命嘛。”
  同伙拍了他一下,提醒:“六点还要办事,五哥他们等着——哎哟!”
  被压制住跪在地上的余小鱼猛地一头撞向他下身,高个子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捂着裆颤巍巍地指着她:
  “没完没了是吧,老子整不死你……”
  余小鱼此刻什么也不顾了,发疯似的抓挠啃咬,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个扳她的头,一个锁她的手,三下五除二拿胶带封住她的嘴,熟门熟路地夺过包,捡起地上的伞。
  她仍在剧烈反抗,不知谁拿了张湿布蒙在她脸上,化学物质吸入鼻腔,立刻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传入耳朵。
  余小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过了片刻,前方升起一丝极微弱的光,但又暗了下去。
  大约五分钟后,光再次出现,又消失了。
  她意识到那是外面经过的车灯,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个杂物室,年久失修,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陈年霉味。
  手脚被麻绳绑在板凳上,很严实,她试着并拢膝盖抬腿,咯噔咯噔地挪凳子,右脚踢到一个东西,回声阵阵。
  车灯再次出现时,余小鱼眯着眼努力看清屋内的摆设,这次她看见地上堆着木板、锤子榔头、废弃的架子,对面十几米远的墙壁连着一个幽暗的过道。她脚下踢到的是个开了一半的午餐肉罐头,叉子还插在里面。
  看来那两个男人把她弄晕绑到这里,中途有事离开了。
  她的包还在他们手里,没法弄到手机打电话,又不知道这个房间隔壁有没有人,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能在焦灼中逼自己静下心,仔细回想事情经过。
  余家的生活用度很节省,除了开餐馆从银行贷了十五万,从来没向别人借过钱,与其说那两人在撒谎,不如说他们随便找了个寻衅的借口。
  ……讨债?
  这个借口不由让余小鱼记起旧事。
  三年前她爸晚上收工回家,途中被人一板砖拍晕了,下半夜才被路人送到医院。
  进了医院她才知道,当天上午有人去过工地找姓严的那孩子讨债,她爸在旁边没拦住,小孩当场被拖出去了,第二天派出所民警在江里捞到了尸体。
  余家提供的信息成为了重要线索,两个讨债鬼判了五年多,谁也没料到她爸在恢复期突发脑溢血去世,家里请律师上诉加重判决,但被法院驳回了。
  当初那一板砖显然是恐吓,除了那帮人,余家再没和谁结过仇,可就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余小鱼回想矮个子说过的话——“本来不想找麻烦”、“在里头太久”……
  一定就是那两个杀人犯在报复出气!这么早就出来,难道是越狱?
  ……不能再想了,得快些出去。
  余小鱼记得罐头的位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凳子往那边挪,提着一口气,脚尖发力蹬地,一下子连人带凳侧翻在地上。
  她手指努力伸张,指尖一痛,心中一喜,揪着罐头翘起的金属盖开始磨绳子。
  盖子边缘很锋利,不一会儿就在皮肤上划出几道口子,指头上都是滑溜溜的血,几乎握不住。
  十指连心,她又皮薄肉嫩,疼得一边掉眼泪一边磨。以前切菜切到手,妈妈都要心疼好久,可现在没有人来心疼她,只能靠自己。
  磨了二十分钟,绳子终于断了一半,这时她后知后觉发现一个问题——如果隔壁有人,她踢到罐头、摔了凳子,声音并不小,他们应该来看看情况啊?
  想到这,她更加急切地动作起来,鼻子呼哧呼哧地喘气,脸憋得通红,眼看绳子就要断了,忽然有什么朝她脖子吹了口气。
  要不是嘴被封住,余小鱼就要嗷地一嗓子叫出来,全身寒毛直竖,四肢僵直,动弹不得。
  她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一会儿是长头发的女人倒吊在天花板上张开大嘴,一会儿是木乃伊里的埃及法老破箱而出,一会儿是生化危机里的僵尸狗对着人肉垂涎欲滴………
  那股气流停了。
  余小鱼告诉自己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是什么鬼吹的,就是风灌进来了,咬着牙继续工作,还没动两下,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后颈。
  那一霎,她呼吸都停了。
  长发女木乃伊僵尸狗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倩女幽魂里的大怪兽,长长的指甲抠着楼梯,獠牙间流出腥臭粘稠的绿浆。
  屋内死寂,外面的雨声仿佛都静止了,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
  像是指甲刮着棺材板!
  余小鱼想象中的大怪兽又变成了妖猫传里布满抓痕的棺材,一个劲地逼自己快点磨快点逃,那声音越来越近,她脖子上落下的液体也越来越密集,下一秒,绳子断了!
  她箭一般从地上弹射出去,前方乍亮起手电筒耀眼的白光,一张熟悉的脸在光线中那样清晰,她连滚带爬大哭着扑向他,那人也冲过来将她一把抱住,焦急地问:
  “哪里受伤了?”
  她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攀在他身上,泪珠直往外滚,那人才发觉她的嘴被封住,掏出湿巾擦了两下,轻柔地撕开胶带,哭声一下子回荡在杂物室里:
  “江老师,我后面有鬼……”
  江潜听她哭得这么洪亮,衣服也好好地穿着,松了口气,冷汗才止住,“没有鬼,不怕,我在这里,我们小鱼最勇敢了,不怕。”
  眼泪浸湿了衬衫,他的心揪成一团,看到她染红的袖子,瞳孔一缩,把她的手拉到跟前。
  ……满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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