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在繁华的马路上疾驰,司机和保镖一言不发,程尧金坐在后座,头靠在车窗上。
  金黄银白的霓虹灯像珠宝的光华,忽明忽暗照着她的脸,散乱的卷发间露出几缕血痕。她望着马德罗港口载歌载舞的人群,一口郁气生生哽在喉咙里,眼里的悲哀沉淀为一片死寂,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又慢慢变成磐石般的坚定。
  灯光闪闪烁烁,大脑走马灯似的回放着过去的画面,一点一滴,从小到大,由远至近。她被回忆戳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直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传来一声巨大的礼炮响,她才得以从漩涡里抽身。
  布宜诺斯艾利斯将于下个月举办狂欢节,从一月下旬开始,每周六晚都有小规模的表演。此时五月广场极具节日氛围,到处是戴着鲜艷帽子、穿着奇装异服的艺人,有玩杂耍的、吹泡泡的、专门和游客照相的,还有一队街头音乐家敲着小鼓在玫瑰宫前演奏,引得行人聚集。
  程尧金不由也朝那儿看去,贝尔格拉诺将军雕像的右前方拉着海报,和打鼓的音乐家离得很近,却宣传的是另一场演出,用中西双语写着——
  《1月29/30日 19:00,贝莱斯体育场:歌神张学友南美巡回演唱会》
  她一个激灵坐直了,当即叫司机:“送我先去另一个地方,离这辉叮缓笤倩鼐频辏萃辛耍 �
  心脏跳得很快,然而这个大胆的想法一经生出,便再也消磨不掉。
  她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定要试试!
  车按指示,从玫瑰宫北边的小路向西开,经过玛卡莎·纪尧姆桥,再往北几百米,停在拉奎尔公园附近的一个街区里,车牌避开摄像头。这片区域夜晚十分宁静,海浪声中偶尔听得几声犬吠,富户的别墅门口种植着大片香茅草、薄荷叶,蚊虫比别处少了许多。
  程尧金从树后走出,大大方方走到一户院子前,推开花园的栅栏门,顺着小径走上台阶。
  一只威猛的德牧在葡萄架下站起身,看到是她,摇摇尾巴,又趴下打盹儿了。
  这里是唐顺鑫在马德罗港的家,母亲给他买来装修的,怕阿根廷治安不好,连狗都给他从美国家里空运了一条。
  程尧金本科毕业刚来波士顿的时候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和那几条狗混得比人熟,狗喜欢人,就是一心一意地喜欢,不会有假,而人类的嘴惯于编造谎言,吐出恶毒伤人的字句。
  她来过这房子一次,半个月前一下飞机,唐顺鑫就把她接来谈补足公司款项的事,对她十分殷勤。这次唐继寿来阿根廷看他,父子俩就住在里面,重要的东西应该也放在里面。
  她试了试美国家里的密码,门开了。
  晚上七点半,保姆已经下班回家,而唐家父子拿着VIP票去听张学友的演唱会,整栋二层小楼只有她一个人。
  程尧金想了想,上楼走到书房,拉开所有抽屉,并没有找到目标物。
  她的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落在书桌后的保险柜上。唐继寿那天让儿子把U盘放到保险箱里,会是这个吗?
  保险柜不大,盖着一条白色的亚麻蕾丝罩,也是家里的同款,显然母亲对儿子的照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恨不得把波士顿的家都给他搬到这来。
  ……试一试,不行就算了。
  她这样想着,没抱什么期望地输八位密码,输了家里三个人的生日,都不行,输自己的,更不行。
  弄了一刻钟,保险柜显示错误次数太多,锁死了。
  程尧金注视着这死皮赖脸就是不开的柜子,在它头顶拍了拍,用保镖的电话打给司机:“叫个搬家公司过来,我要搬行李,就一个重物。”
  她抿着唇走出书房,情绪有点低落,路过虚掩着的房间,“等等……还有两个行李箱,不多。”
  推开两个卧室的门,床上很乱,堆着球衣、裤子、文件夹,地上摊着28寸行李箱。
  程尧金想起在办公室里偷听到的对话,唐继寿和唐顺鑫要回美国,把李明的投资撇干净,看这光景,是明天就要上飞机,今晚有演唱会,所以匆忙出门了。
  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她,让她蹲在唐继寿的黑色行李箱旁,拉开夹层的拉链。
  里面是降压药、护照,和一个他五十大寿时唐顺鑫给他买的LV皮夹。程尧金一翻开,就看到一张唐顺鑫小时候的照片,抱着个大西瓜,骑着木马,笑得很开心。
  这照片是在中国拍的,她记得那天,是弟弟三岁的生日,他们举家回乡,唐继寿夫妇带着儿子去县里的照相馆,让她在家陪奶奶。
  奶奶打麻将输了几千块,和牌友说了一句:“要是我儿媳妇头一个生的是金宝就好了,再养一个干什么?费事。”
  她六岁,晚上和菩萨许愿:能不能把我塞回妈妈肚子里?
  她不想被生出来。
  奶奶、爸爸妈妈都是这么想的。
  唯一一个不这么想的就是弟弟,他想要一个能给自己玩具、听自己话、照顾自己的乖姐姐。
  程尧金压住胃里的恶心,移开视线,把皮夹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除了照片,还有银行卡、零钱、大额纸钞——
  “U盘!”
  她低低叫了一声。
  竟然真让她给找着了!
  就是当时在唐顺鑫办公桌上看到刻着字的黑色U盘,里面存着唐家和李明见不得光的交易,唐继寿把它放在了钱包里。
  谁拿到,就掌握着德雷克船运公司的秘密,可以决定公司的股价走势,甚至左右唐家的命运。
  还有一枚。
  程尧金飞快地翻着箱子,没有,又翻背包,也没有,她立刻去唐顺鑫房间的箱子里找。
  不出意外,第二枚U盘放在相同的地方,只不过钱包里的照片不是全家福,而是某个不知名的火辣比基尼美女,屁股比卡戴珊还大。
  她还想抽他几张钞票,又嫌脏,就站起身,手心握着战利品快步走下楼,给司机打电话:“不好意思,把搬家公司退了吧,我现在就过来了。”
  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苏打水、一包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吃着,走出别墅大门,关门前不忘对客厅的摄像头做了个鄙视的手势。
  德牧看她出来,又站起来摇尾巴,她把三明治的面包皮掰了点给它。
  “以后咱们就不见了。”
  狗听不懂,疑惑地歪着头,汪了两声。
  程尧金摸摸它颈上的毛,孤身走入苍茫夜色。
  不远处,大西洋的潮汐拍打着海滩,涛声阵阵,响彻云霄。
  *
  还不到八点,银色轿车开到雷科莱塔区的别墅,熄火时余小鱼还没醒。
  江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狠下心,把她摇醒。
  “……嗯?”
  “下车。”他语气淡淡。
  余小鱼揉着眼睛,瞄了眼电子屏的时间,她才睡了二十分钟,又累又困,全身都没劲,朝他张开双臂。
  江潜不抱她,冷着脸把后车门打开,她小小地哼了一声,打了个哈欠,蔫头耷脑地走向楼梯,破短袖衫挂在身上直晃荡。
  她在楼梯上等江潜开门,回头却见他站在阶下,挽着脱下来的风衣,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余小鱼迟钝地想起来,他找到她之后,好像就没笑过,一直是这个严肃的神情,好像有谁死了。
  ……呸呸呸!
  她还没事呢。
  他身后空荡荡的,少了好多车,余小鱼又打了个哈欠,“江老师,你派了多少人来找我们啊?叫他们都回来吧。”
  “派什么人?我又不是道上的,只有我和司机、保镖三个人在找。”
  “那这么多车哪去了?”她咧开嘴,“我还以为是去找我们的。”
  江潜看她还没心没肺地笑,怒火攻心,喝了一声:“站好!不许嬉皮笑脸的。”
  余小鱼浑身一抖,彻底醒了,眼圈又一红,“你吼什么呀……”
  尾音触到他凝重的目光,立刻消失了。
  她无辜地望着他,黑眼珠雾濛濛的,好像要滴出水来。江潜逼着自己不去看她这副委屈的表情,盯着她破损的衣服,背后又渗出冷汗,“你说,今天的事,错了没有?”
  “没有。”她极小声地道。
  “大点声!错了没有?!”
  “我……我……”余小鱼百口莫辩,不敢看他焦急的眼睛,低着头来了一句,“我就是没错,我朋友有难,我看到了怎么能不帮?”
  “你就是这样帮的?”
  “那还能怎么样嘛!人家追她,她车被砸了,我就带着她开车逃,江老师,你不知道那些人追得有多紧,我根本没法到你说的商场去——”
  “还说?!”他严厉的声音突然拔高。
  这一声把余小鱼给震住了,呆了几秒,抖着嘴唇,“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她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两只手抹着脸,嘴里还碎碎念着:“我,我就是没错……我就是没错!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凶我!呜呜呜……”
  江潜用车钥匙猛地砸了一下电表箱,“铛”地一声,余小鱼吓得连哭都止住了。
  “不许哭!好好说话!”
  他看着她强忍住泪意的小脸,和一抖一抖的双肩,心里刀割般疼,又气得够呛。
  她知道他接到谢曼迪的电话时有多着急吗?
  她知道他看到那辆被砸碎玻璃的蓝车时,有多恨自己来迟了吗?
  她知道他在居民楼下发现新鲜的血迹,差一点就疯掉了吗?
  她知道他一进门就看到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撕衣服,费了多少意志力才忍住杀人的冲动吗?
  保镖跟他说那是阿根廷势力最大的黑手党,杀人不眨眼,她一个女孩子,一个手无寸铁、没有经过训练的女孩子,小小的、蜜罐子里泡大的一个人,整天跟他撒娇,要他抱,说话都软绵绵的,怎么能对付得了七八个持有武器的青壮年!
  江潜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发生在那栋老公寓里的事。
  而她居然还说,下次还想那么开车,觉得刺激,觉得像在拍电影!
  她知不知道自己遭遇的是什么样的危险?
  她想没想过一旦出事,他要怎样面对无法挽回的后果?
  最坏的可能性呈现在面前,恐怕他会抑郁发作,和母亲一样从楼上跳下去。
  江潜脸色铁青地望着她。
  细碎的抽噎响起,而后止不住地变大,哭声再次回荡在空旷的车库里。
  余小鱼对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残破的袖子在空中抖。
  江潜今天是铁石心肠,任她怎么哭都不为所动,他绝对要让她认识到错误,竭力把声音放低些:
  “要提开车是吧?那我们就从开车说起。你开车的技术很好吗,敢在居民区五秒内加速到一百?!你知不知道交警给我打了多少电话?路上刮坏了多少辆车?”
  他指着身后空缺的车位,“一辆路虎,一辆悍马,两辆兰博基尼,四辆保时捷,六辆法拉利,八辆奔驰,十几辆大众日产雪铁龙。能收赔款的倒好,限量车人家不收钱,我拿自己的车叫夏秘书谈好赔出去,这倒是其次,万幸没撞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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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啊(???)
  马德罗港区所有街道都以阿根廷的着名女性命名。拉美的女权运动在独立战争取得胜利后就展开了,阿根廷的伊莎贝尔·庇隆在是世界上第一位女总统。程尧金走的玛卡莎·纪尧姆桥是为了纪念独立战争中的一位女英雄,象征她将要独立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