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月龄微微瞥过头,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想象中的色香迷乱倒还真没有,反而有点凄凉的味道。
  相易把脸全埋在茶几里,用身体心诠释了什么叫没脸见人,一头白发大剌剌地散在青色长袍上,有一簇垂到了桌脚,像一截可怜兮兮的猫尾巴。
  步月龄上下打量了一眼,愣是见他衣冠整齐,的确不像是有些什么的样子。
  “你们,”步月龄心中丛生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那你们在干什么?”
  那扎着俩小辫儿的漂亮孩子仰着脸,老神在在,“还能干嘛呀,打牌呗。”
  步月龄的目光落在那张檀木茶几,凌乱地散着半桌子的牌,脸有些烧,“哦,打牌啊。”
  他正要走,相易忽地一拍桌子,抬起脸来,“等一下!”
  被他叫住,步月龄转过头,对着那张青面獠牙皱了皱眉,“怎么?”
  相易朝他一勾手指,“过来,陪我打牌。”
  步月龄又是一蹙眉,“我不会。”
  相易眼前一亮,神光焕发,站起身来直直地将他拉了过去,相当好心好意,“没事没事,师父教你。”
  七婴道,“哟,就等着欺负新手呐?”
  步月龄浑身不自在地望了一眼自己被对方拉住的手腕,“我……真的不会。”
  他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些,况且他对这些也半点兴趣没有。
  霁蓝常服的少年叹了口气,看着旁边那小孩熟练地“啪啪啪”洗牌发牌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这宗门该怎么办?
  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呐,我教你,三最小,鬼牌最大……”相易随便解释了一下规则,“至于嬴法呢,就是一挑二,这样,因为你是新手,师父肯定对你好点,这多的三张牌你全拿走师父不跟你要,你就打我们两个,千万别客气。”
  步月龄压了一口气,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着迷,闷闷不乐道,“随便。”
  七婴依然奶声奶气,“你可是不要脸了,能这么欺负人家刚上桌的。”
  相易道,“去,有你什么事儿,好好当你的牌童。”
  七婴拉下嘴,“我堂堂一代鬼王童——”
  步月龄道,“我该出什么?”
  相易道,“先往小了的出吧,三点啊四点啊什么的……不是,你出四个三干什么?”
  步月龄抬头,“不可以吗? -”
  “……行吧,”相易美滋滋,“对对对,就这么出也行,反正没人要,你接着出。”然后你就输了。
  步月龄扫了一遍牌面,“这个可不可以出?”
  六六六七七七八八八/九九九。
  相易凝滞了一下,“要不起。”
  七婴道,“要不起。”
  步月龄再出。
  四个二。
  相易微微张开嘴巴,眼神有些茫然,茫然中又依稀透露了一丝无助。
  “然后这个?”步月龄拿出两张鬼牌,“你们再不要我就没牌了。”
  满屋寂静。
  七婴道,“哇哦,春天。”
  步月龄有些疑惑, “这就算赢了吗,这游戏有什么意思?”
  相易缓缓地,缓缓地,把头埋到了茶几上。
  步月龄道,“他怎么了?”
  小孩道,“看起来是不想活了。”
  步月龄兀地站了起来,见他这样,方才压着的一股气就出来了,想了想,先拎起了那小孩的领子,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让小孩听见。
  “喂喂喂,”无助的鬼王童子在空中扑棱着自己的手脚,“你干干干嘛,你不要拎我,我自己会走,我可是一代鬼王童……”
  “啪!”
  七婴被扔在地上,看着瞬间被关上了的门,“……子。”
  相易还瘫在那茶几上,在迷茫中寻求着大道的真谛,一双手却忽然把他拉了起来。
  “别拉我,”相易委屈,“输一天了,难受着呢。”
  步月龄心一横,咬唇道,“你不能这样。”
  相易叹气,“我也不想这样。”谁会想输哦。
  步月龄道,“你的剑法那样卓绝惊人,却为何每日颓废?”
  相易没想到步月龄会对他说这个,还想着打牌关剑法什么事儿,一时顿住了,仰着那张青面獠牙道,“……啊?”
  “以你的实力……”
  日头其实正好,光从外面斜斜地打进来,照得那身霁蓝跟镀了层毛金边似的,拉出一段极漂亮的光影,少年似是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一张脸红红白白,微微垂下脸,双手紧紧地攥着男人的肩膀,又跟烫到了似的放开。
  ——你应当天榜题名,所向披靡,让七海十四州贡上你的名号,而不是在此自甘堕落……古玉蒙尘。
  “对不住。”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步月龄地顿了顿,转身开门出去了。
  相易,“……”叛、叛逆期?
  不过步月龄对他就没不逆过,也就这些日子刚好一点,今天怎么又炸毛了?
  他思来想去了一遭,也跟着出去了。
  穿过声色淫/靡的檀香色长廊,相易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的剑落在封隆镇了,重新往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那剑和之前那把天壤之别,不雅不贵,与他这身气质很是不配。
  他竟然用的惯,半点不娇气。
  他又想起书上说这孩子日日夜夜练剑,想来也是真正爱剑之人。
  步月龄听到脚步声,停住脚回头看他。
  长廊默默,落花簌簌,霁蓝乌发,露一双青透入海的眼。
  相易呼息一滞,迈开腿走到他身后,斜斜靠边,一只手摸搭着青面獠牙上的獠牙,声音呐呐,“你方才不会是在为我……惋惜担忧什么吧?”
  步月龄微微转过脸,“没、没有。”
  相易挠了挠头,“哦。”他想也是。
  两人之间又兀然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少年,心道,我迟早是要和他不两立的,根本就不该对他好。
  我要是教他剑法,这小子的命格可就真的天下无敌了。
  到时候他要杀我,我怎么打得过?
  “哎,”相易背过身,“跟我来吧。”
  顿了顿,他侧过半肩白发。
  “带上你的剑。”
  时至六月初夏,天气闷然,春江花月夜财大气粗,在北蔫岛运了不少冰来,还是不解暑气。
  宦青睡到中午才起来,他刚开窗,便又看到底下亭子边那个人影,倒吸了口气。
  还在练,这都练了几个月了。
  “歇歇吧。”
  步月龄听到宦青的声音,停下剑,侧过一张英俊的脸。
  少年人的年纪,一天一个模样,宦青瞅着他,觉得他似乎高了不少。
  宦青歪过头,“后日就是千宗大会?”
  步月龄点了点头。
  “后日的千宗大会不过是分会,”宦青道,“最后的大会,是在白玉京,可你想好了,泱泱三千修仙道,不会有一个弟子与你一样,没有灵心,也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凡人而留情。”
  步月龄轻笑,“是,我明白。”
  他没有灵心,注定走不远,注定踏不上这莽莽修仙路。
  也注定生老病死,凡人一生。
  这几个月倒更像是场少年的浮世幻梦。
  他不爱笑,三个月来宦青第一次见到,轻轻捂住嘴,“好吧,是我多言了。”
  步月龄道,“这些日子多谢,他日我回家……必有重礼。”
  宦青道,“我是无碍,我虽然身处深深深,但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闲散人员,扶持一下掌门是我应当做的。”
  他垂下眼皮,“千宗大会结束后就走吗?”
  步月龄点了点头,“……嗯。”
  “也好,”宦青忽然抬高了声音,“深深深早就死了,我前两日回去,连庄子都被不知道哪个畜生烧了。”
  “……是是是,”“畜生”从亭子上跳下来,依然是那么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他对这副面具倒是长情,“你就这么扶持你的掌门的?”
  宦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收下步月龄,原本是想让相易振作些……可惜。
  他刚要走,忽然道,“这两日就歇歇吧,今晚就是花祭大典,长曦京都最有名的花魁都来了,吃喝玩乐的好日子,来鹿翡,不可不看花祭。”
  相易长呼一口气,“哟,听起来真不错。”
  他搭过步月龄的肩膀,“成,临别之际,为师带你好好逛逛窑子,成天待在鹿翡最好的妓院里练剑,太没出息了。”
  步月龄,“……”合着逛窑子是出息?
  少年依然有些抗拒他的勾肩搭背,侧过身让他搭了个空,闷闷道,“我不去。”
  相易有些失落,教了这么久还没混熟,白眼狼小畜生。
  “哎,那行吧,我自个儿去。”
  相易一撩耳后长发,声音怪荡漾的。
  步月龄忽然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你也不许去。”
  相易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睫覆眸,轻哼一声,“你就这么喜欢那群庸脂俗粉么。”
  相易更加莫名其妙了,反问道,“哪个男人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