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衫少年收剑归入鞘,轻描淡写地转身。
  “那你就去吧。”
  “不是,谁又得罪这小崽子了,闹什么别扭?”
  相易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宦青。
  宦青望着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或许是,再过两日他便要走了,有些舍不得你吧。”
  “舍不得我?”相易气笑了,“这小白眼狼,舍不得你舍不得春江花月夜都不会舍不得我,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每次陪他练剑,好家伙,恨不得离我八百丈远。”
  宦青好似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他整整一圈,“怎么,你难道看不出他其实很崇拜你吗?”
  相易也震惊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你什么时候瞎的?”
  宦青,“……”
  他略一挑眉,负手离去,“爱信不信。”
  午风一吹,偌大的亭子里兀地就剩下了相大仙一人,他望了一眼左边蓝衫少年的背影,又望了一眼右边青衫少年的背影。
  这俩人怎么都话中有话似的,都有病吧?
  这一夜,伴随一道酥风吹入满堂红,吹起牡丹香袅袅不绝。
  鹿翡最热闹的长街全被春江花月夜包了下来,三天前便扫荡干净,一尘不染,如今左右站了百来个白衣抱琴少女,敛目提裙,只为高迎那名远道而来的京都第一名妓。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倒是不错,京都第一花魁的待遇怕是比地仙境的一流高手都高。”
  “谁不想当京都第一花魁的入幕之宾呢,春江花月夜每年花大把的银子卖最当红花魁的一夜,只会赚个盆满钵满。”
  “镶了金的妓/女,难道,真当更舒服不成?”
  “哈哈哈,沈兄此言……”
  春江花月夜五楼无一不是熙熙攘攘,就不指望妓馆里真的有什么文人雅士了,相易在春江花月夜里转了一圈,听得恶心,直接爬上了春楼楼顶,直接在屋檐上坐了下来,上天似是格外眷恋这位花魁,朗月当空,连六月的风都不那么黏腻人了。
  他才刚刚坐下,身后忽然又有了声音。
  “哟,”看见来人,相易挑起了眉,“您不是洁身自好,不屑得很吗?”
  步月龄拎着一坛酒,径直走了过来。
  相易一看到那酒,动了动喉咙,相当欲拒还迎的做作,“不不不,为师不能喝酒。”
  步月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说给你喝。”
  这欺师灭祖的玩意儿竟然真带了一个酒杯,相易看得目瞪口呆,“你……”
  步月龄自己倒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夜风一吹,将酒香尽数送了过来。
  相易悻悻然往这边瞄了一眼,见少年冷着脸,只倒了一杯又一杯独自买醉。
  他转了转眼珠,算是看出来了,“哦,少年人有心事?”
  步月龄总算停了,侧过那张白石雕琢似的脸,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很没用。”
  相易想也没想便接上,“对啊,可不是嘛。”
  步月龄,“……”他到底是哪根筋想不开来找这王八蛋倾诉?
  蓝衫少年喝了酒,一张脸在月色下微微泛红,他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上,乌发上转着动人的流光。
  “是,我是很没用,我明明是嫡长子,可是——”
  他垂下长睫,似是轻颤。
  “什么都要拱手让人。”
  “啊,大道三千何等无情,”步月龄仰起头,“我拼了命挤进来三个月,窥看一眼风光也不错。”
  相易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想他这么洒脱。
  人人向往这茫茫三千道,或不得缘或不得法,偏偏唯有他,是唯一被这茫茫三千道彻底抛弃的人。
  十七岁的少年,在月下朗声道。
  “纵然后日是输,我也要输得坦坦荡荡,头不破血不流便对不起我这一路凛冽——”
  少年意气如铁似刃,一气呵成是这世上最坚决。
  楼下不解风情,凶巴巴地扔了三把瓜子壳上来,“鬼叫什么,花魁还没出来呢!”
  步月龄,“……”
  少年垂下头,发现好似并无人赏识他的挣扎与洒脱。
  相易忍不住大笑一声,伸出想摸摸这少年的头,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讷讷地收回来。
  步月龄忽然转过头看他,小声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相易“啊”了一声,“不行,我怕你爱上我。”
  步月龄低低笑了一声,抬头眸子浸满一色月光,“以后,你走你的大道三千,我回我的莽莽红尘,此生怕是诀别,又或者是五六十年后恰一重逢,你应当还是这副模样,而我已经半脚踏入棺材,一身褶皱干脩。”
  相易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这少年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想看你的样子,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相易笑道,“这世上皮囊不都一个样子,只要你记得我……哎不是,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干什么?”
  风一吹,迷了少年的眼,“因为我注定这生,只能远远看着你的背影啊。”
  相易愣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怪没滋味的。
  这小孩儿不知道其实他才是真正的上天垂怜,大道三千冥冥之中为他铺好了一切。
  因为他现在的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单纯地喝醉了的失意青春期少年。
  相易有点相信宦青说的了,这小白眼狼真的有些依赖他,或者说,憧憬他。
  咳,那搞得他都不好意思那么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了。
  相易正想说些什么,一道清亮笛音吹起,春江花月夜的五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瞬时被引爆了。
  “花魁来了!”
  鹿翡最好的笛修被请来为花魁娘子开路,一道清音明亮,霎时,远远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女人。
  那是个赤足的女人。
  她穿一身雪白裳,侧边裂开,露出一双莹润又纤瘦的长腿,婀娜娉婷如雪中一瓣白兰,不染一丝尘埃。一个素髻,一根银簪,她就着眼尾一点绯红,便露出一面清冷卓绝的侧脸,没有一丝故作的妖媚,眼角眉梢却全是在春/药里浸泡过的,美得清心寡欲又放浪。
  两边的少女扬臂洒下万千淡丽牡丹花瓣,似雾雨蒙蒙,竟然皆比不上她一个回眸。
  长街呼声在短暂的死寂后重新点燃,一浪高过一浪——
  只因这是一个何等艳绝的女人。
  相易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是她?”
  步月龄第一次见到将妖魅放浪和清纯高贵结合在一起的女人,一时也有些看怔,却听到相易这么说,便有些刻薄道,“怎么,你跟她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相易却兀然沉静了下来。
  步月龄觉得奇怪,以这家伙的嘴皮子怎么也会回两声,难不成是真看痴了?
  也是,他想……这女人的确美。
  却不想相易伸出一根食指放在他嘴边,“嘘。”
  步月龄,“?”
  相易轻声道,“这绝不是那花魁。”
  步月龄抬头,满眼疑惑。
  相易道,“你听没听过十大传说?”
  步月龄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相易,“……”
  他顿了顿,估计这小孩应该只是个一知半解,便道,“修仙一路,自定灵心后,依次是地灵境、天灵境、地仙境、天仙境,说来繁琐,你且要知道这世上臻至天仙境的不过一十七人,而这一十七人中,又只有最有名的十人被封为天下十大传说。”
  步月龄迟疑着点了点头。
  相易又道,“这十大传说,分别是剑圣相折棠、毒花九韶春、喜佛虚繇子、雪山不老生、魂羲刀谢赫、影刃枭、血罪祖师、天榜文殊、天女瞳以及云间绝色姬。”
  步月龄对修仙一道的确一知半解,自从五岁那年他被验出没有灵心之后,除了真正扬名天下的白玉京相折棠之外,其余几人他的确不怎么知晓。
  “你可知底下那女人是谁,”相易道,“正是云间绝色姬,虽然她易容,我却一眼便看破了。”
  “都说毒花九韶春是毒中之后,我看这女人才叫毒,她从小磕情毒花长大的,浑身上下无一不是至媚之术,名登天榜美人卷第三。”
  仙道巅峰,竟然惊现于此?
  “你肯定要问了,她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妓/女,”相易侧过眸,“我猜,她是来杀我的。”
  若是旁人大言不惭地说仙道巅峰之一要伪装成一个妓/女来杀人,步月龄绝对不会信,可自从那日地牢见那惊鸿一剑,步月龄不知不觉便早就承认相易归在了一流高手的位置。
  他望着底下绝美的女人,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又是一阵颓然。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侧过脸,凝重地看着那张青面獠牙,这粗制滥造的工艺竟然让他觉得重若千金。
  相易叹了口气,施施然道,“肯定是来杀我的,谁叫我长得比她好看呢。”
  步月龄,“……你在骗我啊?”
  相易轻笑一声,点了点他的额头,“哎,小傻子。”
  逗小傻子可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