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料想的相反,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我的病竟然有了转好的迹象,痰里的血丝已经没了,咳嗽的次数也不及之前频繁。
  魏岩正在给我剥橘子,见医生过来查房,上前询问我的病情,“医生,平舒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我感觉她比以前好多了。”
  “宋平舒,她的肺病确实好了不少,不过暂时还无法根治,要吃药养着。”唐医生看了一眼病历,如实回答。
  “那,她什么时候能出院?”魏岩追问道。
  唐医生合上本子,“最近已经不挂水了,想出院随时都行,不过回家也要好好养着,我会开一些药,还有记得定时来复查。”
  魏岩谨遵医嘱,点头道:“谢谢唐医生,我们一定听你的话。”
  “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宋平舒不是完全好了,这是慢性病,她不能受累,不能受刺激...如果不好好吃药,复发起来,病情是会更严重的。”唐医生说得并不轻松,眼睛还似有似无地瞟了我两眼。
  “肯定肯定,我会注意的。”魏岩笑着满口答应,这还是我生病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待送走了唐医生,魏岩一脸欣慰地将剥好地橘子喂到我嘴边,眼角更止不住地上扬。
  想到出院后又要回到那小公寓,我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嘴唇开合竟触到了魏岩的手指。
  “这个橘子一点也不好吃,我不吃了。”我讨厌魏岩的触碰,尽管唇齿间都是橘子的香甜,也免不了自发地抗拒。
  “我倒觉得挺甜的。”魏岩往嘴里送了一块,末了还舔了舔手指。
  “咳咳,魏岩,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出院?”与其困死在那间公寓,我宁可天天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魏岩敛了笑意,有些着急地问:“怎么了,平舒?是哪里还不舒服吗?医生还没走远,我马上去喊他过来。”
  “我没事。”我向他坦言,“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么急着让我出院,是又打算把我锁在那座公寓,对吧?”
  “我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的,我啊,宁可被当成疯子转进精神病院,也不要回去那里。”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许是身在医院,魏岩没有向我发难,他很平静地听完了我说的话,眨着眼睛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里确实不适合你养病。”
  “我要去乡下养病,魏岩,咳咳,让我走吧。”我又一次试探道。
  魏岩笑着摇头,“不可以,平舒,现在没有哪里会比租界安全,旅途颠簸,你受不住的。“
  “你…你又想把我关哪去?”见他眯起眼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关’,等你出院,我带你回宋公馆,已经都重新安置好了。”魏岩拍了拍我的手掌,似乎是要我安心。
  陈二爷死后,魏岩并没有吞下他的盘口,而是分而治之,放权给有能力的弟兄,也正是凭借这点道义,他在上海声名鹊起,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我只是偶尔听一两句他和手下人的交谈,至于他具体在做什么,一概不知,左右不会是什么好事。可是我没想到,只用这么短的时间,魏岩就还清了宋家的债务,甚至买回了宋公馆,到底是他有能耐,还是清帮有能耐?
  “你哪来的这许多钱?”我收回手,不信任地问道。
  魏岩轻哂,“平舒,你不用担心,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在股票上小赚了一笔。话说回来,股票这东西,玩得起的,有输有赢;玩不起的,倾家荡产,但不管什么结局,总归都是自愿的。”
  看来,魏岩在信托公司投机失败之后,依然混迹在金融交易市场,他就这么有把握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吗?
  “咳咳咳,你也说了,有输有赢,指不定哪天你也会一无所有呢...”我并不赞成他的做法,不屑道。
  “不会的,平舒,之前在信托公司的失利,完全是陈二爷阴我。”魏岩眉飞色舞,越说越激动,“你放心,我运气好得很,只有赢,不会输。”
  所谓当局者迷,魏岩这样的人,越是赢,越是不想抽身离开,我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哼,天还有不测风云呢,你不怕日本人又打过来吗?到时候什么也保不住...”现在过的日子,每天都像在倒计时,日军已经在东北弄了个伪满洲国,这上海的平静日子也不会长久了。
  魏岩一点没有危机意识,反而打趣道:“真到那时候,我就带着你逃得远远的,什么钱啊房子的,都捐了给国军打仗去,好不好,平舒?”
  “算你还有点家国情怀。”奇怪,我明明想说点什么警示魏岩,怎么又夸起他了。
  外面的阳光很好,魏岩开了点窗,微风徐徐,却掀起了窗帘,直打到床头柜的花瓶上。那瓶里插着白色的百合花,花瓣卷舒着,上面还缀着露珠,新鲜得带着股泥土的芬芳。
  谁插的花,不言自明。
  我想要凑近闻闻,却又怕自己承了魏岩的好意。他是惯会以温柔作网抓住人心的,从前便是这样,用他那细致而又不刻意的讨好,一步步侵入我的生活,让我习惯着他的存在,习惯着他的习惯。
  仔细想来,他说带我回宋公馆,表面上是带我回家,实际上却是另一种意义的囚禁;结婚也是如此,他想用那具有法律效力的证书绑住我,一辈子困死在他的身边。
  是啊,我一个人在上海孤苦无依,有公馆住不好吗?家道中落的落魄小姐,遇上了心怀感恩的上进后生,人不但没有落井下石,还不离不弃帮着还债维持生计,小姐不应该感恩戴德然后以身相许吗?
  这样一来,他便拥有了宋家的一切,打着为我好的名号,做着陈二爷想做的事,传出去的名声还是个好的,真是讽刺啊。
  他啊,贪心得什么都想占着好。
  “平舒,今天就出院回去吧,手续我已经让他们去办了,这医院的环境实在不好,你多待一天我都不放心。”魏岩插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果不其然,他又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自己帮我做决定了。
  “算了,咳咳咳,随你吧,我实在累了。”到现在了,我的反抗还有什么用。
  “好,我带你回家。”魏岩见我松口,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已经彻底死心了,面前这个人想怎么样都好,我不会再喜欢他,也不会再恨他,更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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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宋公馆,哦不,是回到魏公馆后,魏岩对我不带感情的顺从,没有产生任何的怀疑,甚至还变着法地讨我的欢心,可我到底没再对他笑过了。
  饶是魏岩答应我,会把宋伯韬和张毓敏接回上海,允许我婚后重新复学圣约翰,我也没有被他的求婚感动,因为这些事不该成为他要挟我结婚的筹码。
  他就是这样,明明已经决定好的事,却还要装作为对方妥协的样子,看似利益交换,实际上永不吃亏。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可魏岩却非要得寸进尺,把我在意的一切血淋淋地分割开,又明码标价以图死死套住我。如果说经历了这些,我还有一点抗争意识的话,那大概只有对自己下手了,于是我私下减少了服用的药量,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身体向好的方向发展。
  趁着魏岩不在家,我又一次把药丸冲进了下水道,尽管身体已经不如在医院时,我还是那样做了。
  “平舒,你看,我们的结婚证下来了。”门外传来了魏岩的脚步声。
  我立马收拾好现场,盖好毯子睡在摇椅上,装作无事发生。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岩见我正在小憩,放轻了脚步走过来,但他走路的频率是骗不了人的,走得这么快,大约是真的很开心吧。
  “嗯,你回来了?怎么了?”我动了动眼皮,没有完全睁开眼。
  “平舒,你看看,结婚证终于批下来了,改明儿我们就登报结婚。”魏岩走到我的摇椅边,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那张结婚证,宣告着他的胜利。
  我压根不想看到这张纸,抗拒着扶额道:“你看就好了,我没什么在意的。”
  魏岩只当我在发起床气,笑着读给我听:“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我被他搅得没了睡意,随意扫了一眼,却见上面介绍人和主婚人都是陌生的名字,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你是不是很开心?”我没好气地把纸按回他手里。
  魏岩眉眼都噙着笑意,像个傻子一样露出了上排的牙齿,“开心啊,我很喜欢。”
  话毕,他俯身下来啄了一下我的眉心,又蹲下来仰视我的脸,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瞟了一眼他那不带邪念的黑色瞳仁,嘴唇开合,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子没有搭理他。
  魏岩有一瞬恍神,大约是在为没得到回应而失落,但他还是捧起我的手,吻着手背道:“平舒,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或许吧。”我敷衍道。
  “对了,平舒,你想在哪里办婚礼,教堂还是酒店?婚纱照也是一定要拍的,哪个照相馆生意最好,我们就去哪家,好不好?”得到了我的回应,魏岩又开始操心这操心那,“宾客名单,我已经拟好了,待会你再看看要不要加,这次的确是仓促了些,不过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我不想委屈了你。”
  “你想怎样都好。”我把自己的手抽走,留给他一个背影。
  “平舒,你是不是不愿意?为什么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魏岩终于忍不下去要向我发难了吗?
  我抬眼仰视他,“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
  魏岩一脸木然地垂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有气却不敢撒,“你对我,连恨意都没有了吗?”
  “喜欢你,让我一夕之间倾家荡产;怨恨你,让我被迫成为笼中之鸟,你还想我怎样?咳咳咳...咳咳,装作对你的讨好很满意,然后开开心心地接受一切吗?魏岩,我已经向你妥协了一切,再要我,咳咳,要我重拾旧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情绪一上来,总是忍不住要咳嗽,可我又必须说出这些话,好让魏岩死心,不要再对我抱有期待。
  “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想伤害你,平舒,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恨我,打我,骂我,能不能不要不理我...”魏岩一脸失魂落魄地半蹲下来。
  我突然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勾起唇角道:“不要再用这副样子骗我了,已经够了。”
  魏岩抓着我的手,不让我松开他的脸,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眉宇间多了些戾气,“平舒,既然这样,你也不要想我会放开手,我们就这样耗着吧,运气不好,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我不紧不慢地收回手,白了他一眼,“随你。”
  就这样撕破脸吧,谁也不要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