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春的梅雨季节。申春一睁眼,迎来的就是密得望不见窗外景色的雨幕。他趴在床上手垂下床侧,双眼朦胧瞇着,抹了抹脸,将头转到另外一边。这种天气让他从骨子里酥麻,怎么也不想起来。
  「申春,起来了吗?」母亲的声音在门板后头闷闷响起,「早餐做好了喔,等你下来吃。」
  申春鼻子里哼出一声答应,勉强支起身子,听雨滴打在窗户上如同永无止尽的叩门声。他坐起来,发丝凌乱垂落眼前,不知怎么的,他的思绪仍是停留在昨日与女人的那场谈话。
  他说了很多,哗啦哗啦地,一下子倾覆在女人耳里,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知道说到后来她变得很沉默。人一清醒起来就觉得昨晚那般失控有些丢人,申春懊恼捂住脸,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女人「全都忘了吧」。
  毕竟那些全是他的真心话。
  关于从何时开始以及如何当个人见人爱的申春,关于好几次一念之差间险些要堕落了却又自己煞住车,关于父母之间的聚少离多因此对父亲感到陌生……
  他一下子在女人面前撕开胸前那层薄薄肌肤,挖出一部份的真心给她,说实在的,有些难受,申春这才发觉他过于习惯偽装得云淡风轻,可能在女人面前时,他一直是施予的一方。这是属于男人的自尊心。
  假日早晨的第一餐因此显得不太美味,父亲喝着咖啡,母亲正在煎欧姆蛋,申春和两人道早,坐在椅子上替自己倒杯牛奶。浓郁,微凉,滑进胃里的时候有点反胃。
  「今天社区公园那里有马拉松比赛,我等等会和妈妈会过去参加,你有没有要去?」
  申春伸舌抿了抿唇上的牛奶,「还在下雨耶……而且爸你今天不工作了?」平时吃完早饭父亲就会窝进书房处理公务,鲜少听见他有放假这回事。
  父亲瞄了眼厨房那头,摇着脑袋,「不碰电脑,也不碰手机。今天是家庭日。」
  申春循着他的视线,恰好对上母亲微微侧过头来偷听的模样,留意到他的眼神若无其事盛起盘子。申春有些想笑,可是伴随一些苦闷,儘管湖面的冰层裂了,还是没有融化的跡象。
  「好啊,就算要撑着伞,等等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还不够。
  「申春,你要不要加番茄酱?」
  「没关係我自己加就好。」
  ──这只是开始而已。
  申春换上运动服装,手插在口袋前往社区公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柏油路被染成近黑的灰色。他一边盘算什么时候母亲才会询问更多的事情。他不希望母亲把这当作青少年偶发的叛逆,认为熬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但换个角度想,申春的确开始对试图让母亲了解真正的自己执着了,这算是好事。
  报名完以后,他开始和其他人一起迈步向前跑,人数比他想像得要多一些。申春仗着年轻,一开始跑得很前面,但到了中后段逐渐力不从心,速度慢下来,可是脚步从没停过。缺氧的关係他的呼吸难以控制,耳里充塞自己的吸气声,响而沉,等适应这样的换气频率后,渐渐变得缓而深。
  申春之所以在脱口而出感到那般空虚,会不会是他还没有习惯一些事情正要改变的事实?不可能会和以前一样了,事情也不会如他想像那样发展,而要是一切真能顺遂无碍,也是幸运。
  他回头望了一眼跑在后头的两人,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马拉松结束后他回家冲完澡,父亲已经躺在沙发呼呼大睡。母亲拿来毯子盖在他身上,对他笑了笑。
  「他很久没运动了。」母亲轻声说。
  「对啊,平时这么忙,连週末有时候都还会把时间用来工作……」
  申春点个头,运动带来的振奋过去以后,忽然也觉得昏昏欲睡,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半瞇起眼享受瀰漫于四肢的畅快,后来想起些什么,侧过身看着母亲。
  「爸会这样提议,是因为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吗?」
  母亲平静的神情略微动摇。
  申春垂下眼皮回忆,「听起来就像是在控诉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母亲的平静总算瓦解。「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让你有这样的想法,申春。」她的声音里多了颤抖,「可是你这些年来,居然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因为他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只明白当回过神来,他早就置身在这种渴望碰触到边际,却又怯于撞得满头是血的矛盾情绪。
  她开始心慌起来,眼神瞪着地板看,「我昨天一整晚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我应该要再更关心你吗……还是……我……」
  申春睁大眼看着哽咽的母亲,而父亲睡得很沉。他轻轻起身上前拥住母亲安慰,他发现怀里的身子其实挺瘦小的,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厚实。
  「妈,你没有做错。真的。」
  就是因为谁也没错,他才无法完整而且平静的说出来。母亲没有哭得很久,她抬起头,摸摸他的面颊,申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他在说真心话的时候,反而无法像说谎那样轻而易举。
  『但我其实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什么都很好。』
  『我知道你想维系和乐的家庭,为此做了很多努力,可是请你偶尔也与我争吵吧。』
  『请别再对我的过错视而不见了。』
  然而他注视母亲红色的眼眶,无话可说。这只是个开端,他安慰自己。
  他藉故说和死党下午有约就离开家门,母亲点点头要他早点回来,同样若有所思。坐上公车的时候,恍惚地想其实已经能够考驾照了,以后要是能够带女人出去游玩,就不用在和她挤那辆小小的机车。
  一想起她,申春便迫不及待。
  天色略暗,女人家的公寓没有开灯,申春摸黑走上阶梯。他一阶一阶踩着,身体也一寸一寸没入黑暗,当他快到女人家门口的时候,申春觉得一股衝动即将夺眶而出,在看见女人茫然的脸庞时,他也落泪了。
  是他自己作茧自缚。
  「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着急捧住他的脸,拇指抚过他眼下的时候力道略重,却让申春很放心。他享受女人的操心,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总算慢慢明白从以前到现在,对母亲那般的有口难言从何而来。
  如果不是因为爱,谁又需要如此折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