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吃早餐吗?」负责照顾我的护士一大早就来到我的病房,她拿着一个深绿色的板夹面带微笑的问着我。
  「没有。」
  「很好。」她笑着点头一边书写着一边说:「果然是动过手术的人,该注意什么都知道。」
  「嗯。」
  「会紧张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口头回答是不会,但我真正的回答是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我忽略了很多事情,手术的风险、我自己的情绪、其他人的心情……,这样的忽略就像是体内自身的保护系统一般,为了不让自己受伤所以选择忽视很多事情。
  就像我现在略过了自己紧张的情绪一样,我回答了否定的肯定句,为的是不在这件事上挣扎太久,因为我知道专注这件事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一点帮助都没有,甚至会带来反效果。
  紧张源自于害怕。
  但我不能害怕,害怕就代表着不相信自己了。
  「真的不会?」她半信半疑的看着我,头微倾向了右侧。
  我点头,然后微笑着说:「真的。」
  「那就好。」她微笑着点头,「你的手术时间预定在下午,到时候会有护士带你过去,在这之前好好待在病房吧。」
  「嗯。」
  「对了。」原本已经早到门口准备拉开房门的她,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倏地转过身来问我:「你知道佳宣为什么辞职吗?」
  佳宣辞职了?那个不称职的护士辞职了?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不知道。」我用平淡的语调压抑着心里那些源源不绝的问句。
  「是喔……」她有些可惜的说着:「还以为你知道呢。」
  语毕,她缓慢的拉开了那扇木质的门,离开了病房,留下了疑问。
  「佳宣是那个和我们一起去垦丁的人吗?」坐在一旁的阿辉这么问我,看到我点头之后他说出了他的困惑,「到底为什么要辞职呢?」
  他的疑问和我的相同,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快四年的她为什么会突然辞职,这样的问题让我不断地联想到那天她在垦丁的笑容,看着海洋的她所露出的欣慰笑容。
  说没有头绪是骗人的,我想,她会辞职的理由和那天的垦丁之旅脱不了关係,但到底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还是无法给出一个最好的解释,好烦。
  没有釐清就无法释怀,这样的自己好烦。
  「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
  「以后见到她再问她吧!」阿辉小声的自言自语着,但那样的声音却轻易的被我的耳朵捕捉。
  我低下头问自己,我还能够有以后吗?
  「你会饿吗?」阿辉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询问着我,而我也以平淡的情绪回答很饿,我不知道阿辉是否和我一样只是用普通佯装忐忑的不安,我想问他,但这样就会揭穿自己的防御,也会使那找不到出口的恐惧传递给他。
  「好想吃早餐。」
  「明天去吃吧!我昨天买的那个贝果好吃吗?它的汉堡超难吃的,里面的肉是冰的欸!」
  「贝果很硬。」
  「真的吗?唉,早就知道不买那间的了。」他笑着继续说:「十字路口那家好像不错,明天我们再吃看看吧!」
  「嗯。」我简短的回答让他找不到理由延续话题,须臾过后我说:「如果,手术失败了的话,你……」
  「手术不会失败的,想说什么以后再说吧。」他打断我的话,声音有些紧张、表情微慍。
  「那只是你的任性。你自己也很清楚我能活着走出手术房的机率有多少,不是吗?」我看着他,但诉说的对象却是我自己,「上帝不会偏爱谁,生命的额度是打从出生就决定好的,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完成该完成的,以及不让自己后悔,就只有这么简单而已。」
  我走下病床,当双脚接触到地板时,那冰凉的感觉使我冷静了不少,我拉开了小柜子的最下层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小盒子的上头有着大大小小的手印,他们大小不同、顏色不同、纹路不同,是附有温度的人印上去的、是我走遍了医院才收集到的。
  我将那个盒子交给阿辉,并嘱咐他倘若我的手术失败了,要将盒子转交给南。
  「这是什么?」他问。
  「潘朵拉的盒子。」
  我的回答似乎没有给他完美的解释,但那是我认为最佳的解答。
  潘朵拉的盒子源自于希腊神话,是宙斯给潘朵拉的神秘盒子。宙斯要求潘朵拉不可以打开,但是潘朵拉不敌好奇心的诱惑,还是偷偷的把盒子打开了,然而在盒子里面装的是许多不幸的事物,疾病、祸害等。
  潘朵拉把盒子打开后,原本寧静没有任何灾害动乱的世界开始动盪不安起来;慌乱中,潘朵拉赶紧盖住盒子,结果盒内只剩希望没飞出去。因此,即使人类不断地受苦受难,生活中遭遇种种挫折和折磨,希望都不会消失。
  而现在阿辉手上的那个盒子,是已经被开啟过的盒子、只剩下希望的盒子。
  「还有这个。」接着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台v8,并转交给阿辉。阿辉用着疑惑的眼神盯着那台机器看,似乎是不懂在那之中有着什么讯息。
  那台v8是我用之前的储蓄所买的,花大钱买下那台机器的原因我已经忘记了,也许是因为当时流行,而我盲目地将金钱挥洒于那股潮流中吧!
  「这里面有什么啊?」阿辉问我。
  「有海。」
  去垦丁的前一晚,我从那一堆衣物中发现了这台被我遗忘的机器。
  我停下手边的准备工作,轻轻地按下电源键期待它依然能够运作,几秒鐘过后萤幕探出了一道刺眼的光芒,我注视着镜头所拍下的桌脚,以及右上角那所剩不多的电量,思考着要拍下什么、留下什么。
  然后,我看见了那片海。
  「只有海?」阿辉蹙着眉,用着不解的表情问我:「海有什么好拍的?」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笑着叹了口气。
  我乖乖地躺在手术准备室里的病床,有点鸡婆的护士替我盖了两条被子,说医院很冷怕我感冒,我还没告诉她现在是夏天她就离开了,託她的福,我留了很多汗,也许是人生中新陈代谢最好的一次。
  每当眼前的那扇隔离门打开,我就会紧张一次,但那都只是医护人员从门前掠过而感应太好所造成的巧合,紧张到最后那绷紧的神经逐渐变得迟缓,等到我的主治医生真的到我的病床旁时,我已经懒的再抬头看了。
  庄医生拿起床垫下的绿色板夹,仔细阅览着我的资料,我平躺在床上看着他,一旁的护士则开始问我关于基本资料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都认识我这么久了竟然还忘记我的名字。」就算知道那是必经程序,我还是忍不住对她开了玩笑。
  然而她却没有骂我或是翻我白眼,她叹了一小口气后说:「你叫许廷凯,我怎么可能忘记?但这是一定要问的啊。」
  「我知道,我只是在开玩笑。」我对她微笑了一下,但她只是面色凝重的继续问我其他问题。
  手术准备室到开刀房的距离并不远,三条走廊、两个转角还有一扇门,在这样不短的距离里,我躺在病床上听着手术床的滚轮声以及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内心着实地不安着。
  开刀房的温度又更低了一些,消毒水的味道没有想像中的刺鼻,我被推到了手术床的旁边,我斜眼瞥了一眼那张手术床,不知为什么,有种想哭心情。
  「等一下我会逐量加重点滴液里的麻醉药,如果有任何不适要立刻告诉我喔!」闻言,我对带着口罩的男医生点点头,馀光瞥见庄医师正背对着我和医疗团队讨论着我听不懂的问题,时不时都会有人来问我感觉如何、冷不冷,我总是笑着回答我很好。
  这几分鐘的和谐让我產生了一种错觉,我很好的错觉。
  我将头侧向右上方紧盯着点滴袋,缓慢滴落的点滴液就像刻划着心跳,时间在此刻流逝的极度缓慢。突然,我的手开始发痒,然而我没有立刻告诉医护人员,并不是我想死了,而是我以为这样的一小段坚持只要我能撑过去了,我就是赢家。
  但我以为终究只是不可能的翻版。
  「会成功的、会有奇蹟的。」我将心里的声音吶吶地唸出,然后不断地覆诵,试图说服自己会有奇蹟。
  然而接下来我不停的咳嗽、不停的乾呕,现实不断的逼我正视恐惧。
  嘴里低喃的声音模糊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努力努力追寻氧气的声音。
  那位男医生发现我的异状后立刻跑到庄医师的身旁,他紧张的对他说了几句话后,手术房的医疗人员开始手忙脚乱了起来,我的手被拉到棉被之上,一整片的红肿与大小不一的红斑闯进了所有人的视线,我听到离我最近的医护人员深吸了一口气。
  庄医师急忙拔掉了我手上的点滴管,那瞬间,我感觉像是被上帝收回了身为人类的资格,眼泪不自觉地落下,冰冷的温度慢慢地滑进耳朵。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用尽全力的呼吸,心脏彷彿被用力掐住一般,无法规律地运作也无法畅快地跳动,好痛苦。
  脑中开始回盪着那些曾与我相处过的人的声音,那些我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痛苦、悲伤在此刻瞬间涌上心头。
  ──许廷凯的世界,永远都只有许廷凯。
  ──不要管还能活多久,只要记得活在当下就够了。
  ──你可以哪里都不去吗?
  ──为什么走进你心里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拿家人的爱和薇涵的爱来与我交换好不好?
  ──我也喜欢你,而且是很喜欢、超喜欢的那种喜欢喔!
  ──我相信你。
  遇见南的这一年,发生了好多的事,这样的一年是我从未想过的美好生活,如果、如果我能早点遇见她就好了。
  可是面对为我付出这么多的南,我唯一做到的,就是违背我和她的约定。
  ──反悔的是小狗。
  「我……」我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够我说出一个字,甚至我猜,能听见那个字的人只有我自己。
  后来,痛觉慢慢地从我的身体被剥夺,身体的滚烫我也逐渐感受不到了,没有力气的我也无法睁开双眼,隐隐约约能听见的啜泣声到了最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不起,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