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再听宁云简说半句话,立时推着他的背往外走:“你快回宫!现在就回!”
好在宁云简未再出言逗弄,乖顺地任她将自己推出门外,只在迈出门槛前同她最后说了句:“夜里早些安歇,莫挑灯看话本,小心熬坏眼睛。”
崔幼柠点头如捣蒜,见父母兄长在门外候着,忙将手收回,与家人一同恭送宁云简离开。
待宁云简上了马车,祁衔清这才隔着侧窗低声道:“陛下,慈恩寺来人禀报,太后娘娘今日回宫了。”
宁云简闻言眉眼笑意渐渐淡去,顿了顿,低低“嗯”了声。
祁衔清不敢多言,默默护送天子返程。
宁云简一回紫宸殿便听宫人来禀:“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他不觉意外地轻轻颔首,换了身玄色龙袍,淡声开口:“摆驾慈宁宫。”
*
慈宁宫。
谢太后身着素衣,手上拨动着一串佛珠,在佛堂闭目念经,听见外头的动静,知是长子来了,却并未回首。
直至宁云简在身后站定请安,她才缓缓睁开眼,淡漠开口:“皇帝,你来了。”
宁云简垂下眼眸,见谢太后似要起身,下意识伸手欲扶,却被不动声色地避过,伸出去的手便在空中定了一定,尔后默默收回。
谢太后在罗汉床右侧落座,端起小案上的茶浅啜一口,方继续道:“皇帝先前写的信,哀家看了。既然你执意要娶崔家养大的姑娘为后,哀家也无话可说。左右哀家不住宫中,明年你大婚哀家也不会出面,无论你娶谁,于哀家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宁云简沉默一瞬,应了声好。
“只是有一事,”谢太后终于掀眼看向自己的儿子,对上那张与太上皇极其相似的脸,纵然修行多年,仍是在心里生出几分厌恶来,立时将目光挪开,声音也跟着冷了几分,“你表妹听闻你封后,伤心之下一病不起。你是国君,宫中不能只有皇后一人。谢挽家世样貌都是上佳,又钟情你多年,待皇后入宫,你将谢挽也纳进来,名分你自己定便是。”
宁云简薄唇轻启:“儿子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谢太后微怒,“她是你的亲表妹,与你一同长大,你要眼睁睁看她死吗?”
宁云简眉目淡淡:“儿子年中微服寻访江南时曾遇一得道高僧。高僧为儿子算过,直言朕此生只可有一个女人,否则……”
“皇帝何必拿这话诓我?便是真有僧人这般说过,但你身为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一个僧人随口之言,如何能左右得了你的气运?”
“母后说的不错,”宁云简嗓音清浅,“但高僧说的是,儿子此生只可有一个女人,否则虽朕洪福齐天,不会有事,但灾祸却会移至亲生兄弟身上,届时轻则无后而终,重则英年暴毙。”
谢太后闻言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寒声道:“住口!初鹤福泽深厚,定会安宁一生!”
宁云简平静回视,须臾后缓缓开口:“也对。”
谢太后一愣。
却见宁云简脸上绽出一个笑来:“儿子也觉那僧人是在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只是事关皇弟,不免有些不安。今日听母后一说,朕心神大定,这就去拟旨封表妹为妃,待来年春,让谢挽与阿柠同日入宫。”
说完便起身告辞,毫不犹豫地回头往外走。
谢太后看着长子挺拔的背影,慌忙站起来叫住他:“慢着!”
宁云简步伐顿止,转身看来。
对上他沉冷的目光,谢太后只觉心里发凉。
面前之人已非当年那个每日勤学到深夜,只为博她一句夸赞的孩童。
他历经苦难,早就变了心性,纵是外头瞧着再如何仁善慈悲,心却已然冷硬了不少。
他如今皇权在握,动动手指就能叫那句“轻则无后而终,重则英年暴毙”成真。
如此,他话中的高僧谶言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
何况自己是礼佛之人,即便长子只是口头威胁,今日听的这番话也实在太过晦气,若真坏了次子的气运……
谢太后将怒火与恐惧按下,望着不远处静立的宁云简,努力让声线听起来与寻常无异:“儿大不由娘。皇帝的私帷事,哀家不再掺和便是。”
宁云简点头轻笑:“多谢母后。”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宁云简回头看去,正对上亲弟瑞王宁初鹤晶亮放光的眼神。
“皇兄也在!”瑞王恭恭敬敬地行礼,起身时笑容灿烂,看着宁云简的那双眼眸中全是对兄长的崇拜敬重,“正好臣弟带了些新鲜玩意儿,皇兄多留片刻,一同瞧瞧。”
谢太后冷声道:“初鹤,你皇兄政务繁忙,哪有空闲陪你玩闹?”
“母后!”瑞王急得大喊一声,见兄长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开,立时不顾亲娘的喝止追了上去,拉住宁云简的衣袖。
天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瑞王忙松了手,帮兄长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皇兄,你别生气难过,母后性子犟得厉害,不必同她计较。”
宁云简垂眸对上弟弟纯善的目光,静静从身上解下一块白玉,为他系在腰间。
瑞王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兄长,近乎受宠若惊地开口:“这是送臣弟的么?”
“嗯,国寺住持开过光的,可驱晦。”
“驱晦?什么晦?”
宁云简默了几息:“你戴着便是。”
瑞王已许多年未收到过兄长亲手送的东西,当即应了句好,认真承诺:“臣弟定会日日戴着!”
宁云简微一颔首,带着肖玉禄出了慈宁宫。
瑞王目送兄长离开,方转身回到母后殿中,看着怒气未消的亲娘,忍不住开口劝她:“母后,如今皇兄登基,咱们母子三人欢欢喜喜地过安稳日子不好么?你何必总要惹皇兄伤心?”
他在桌边坐下,自去倒杯茶喝进腹中,庆幸道:“还好皇兄温和大度,没真往心里去。”
谢太后见次子天真单纯,句句维护宁云简,冷笑出言:“你敬他爱他,他可未必把你当亲弟弟。”
瑞王皱眉,肃然道:“母后慎言。如今皇兄称帝,君臣有别,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待儿臣,疏远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眼瞧次子油盐不进,谢太后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不经意间瞥见他腰间的白玉,当即上前抓着玉佩问他:“这是哪儿来的?”
瑞王来时分明只戴了一块红玉,是她昔时所赠。
“皇兄送的。”瑞王忙拂开谢太后的手,心疼不已,“母后您小心些,莫用指甲抠它。”
“……”谢太后怒道,“他送你的东西,你也敢要?不怕他咒你?”
“咒我?”瑞王疑惑地看她一眼,“皇兄咒儿臣作甚?”
谢太后冷笑,将方才之事说了,只略去那句诅咒。
“我还当是什么,就这事?”瑞王将玉佩小心放下,“皇兄一立后,那谢挽便要死要活,可见品性不佳,不堪侍奉皇兄。母后逼皇兄纳她进宫,的确不妥。”
“他咒你!”谢太后难以置信道,“你还护着他?”
“皇兄为君我为臣,便是要杀了儿臣,儿臣也该谢恩。如今儿臣实实在在地享着皇兄给的清福,只是被他嘴上说一句又有何妨?”瑞王无所谓地开口,“况且皇兄不是给了儿臣一块驱晦的白玉么,可见还是在意儿臣的。”
“……逆子!”
瑞王有些无法理解,索性挑破直言:“母后,皇兄是您亲子,纵算他长得像父皇,又性子冷些,但您与父皇的恩恩怨怨同他何干?皇兄何辜,凭何要被您迁怒?”
谢太后一哽。
长子是她与太上皇在情意最盛之时诞下的孩儿,每每见到宁云简,她便会忆起当年的痴蠢来,如何能淡然待之?
瑞王看着满脑子情爱的亲娘,不禁连连摇头:“母后这般偏心,连面子功夫都不屑于做。但凡皇兄小气些,儿臣都不知要因此遭多少磋磨,哪还能潇洒恣意地活到现在?”
忆及宁云简的手段,谢太后这才觉得后怕,颤着唇瓣,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瑞王一叹,不欲同她多言:“母后,您好生想想罢,儿臣先出宫去了,今日便不留下同您用膳了。”
谢太后一慌:“初鹤!”
瑞王眉头紧皱,起身后退一步避开母后的手,告辞离去。
*
宁云简回到紫宸殿,怔怔盯着崔幼柠来宫中那几日常坐的位置,看了许久方回过神,随即命肖玉禄去问问太医院是否写出了缓解月事疼痛的方子。
他如往常那样在御案前坐下,随手拿了一本奏折打开,静静批阅。
稍晚些时候,工部尚书带着给事中求见,他便去了一趟御书房,与之商谈了半个多时辰。
然后他又回到紫宸殿,用过晚膳,继续伏首于案前,直至深夜女影卫送信过来。
宁云简眼中这才有了些许光彩,迅速将信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细看。
今日阿柠只写了一页。
信里开头阿柠解释称她兄长晚上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窝在书房里喝了许多酒,她便去熬了碗醒酒汤,今日的信因而写得晚了些。
想象着阿柠柔声哄劝孟怀辞的模样,宁云简抿紧唇瓣,揉了揉眉心,忍耐着继续看了下去。
后头阿柠说不知为何自己今晚胸口有些闷堵,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大好,他们二人心意相通,这才影响到了她。
许是阿柠虽觉荒谬,却仍担心这是真的,便在旁画了一对相拥的小人图,正是他俩。画上两个小人生动可爱,女子紧拥着男子,手掌在对方后背微抬,似要轻轻拍下,作安抚状。
宁云简摩挲着阿柠作的画,胸中郁气立时散得一干二净,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柠最后在信里说,兜衣是绝不肯给了,不过这两日在府中为他做了个荷包,便与信一同送了来。
宁云简将荷包取出,见上头绣了朵祥云,嘴角立时勾起,打开荷包一看,见里面装着些合欢花与一根红绳,以及一张小小的纸条。
合欢花,红绳……
宁云简耳尖微红,将纸条展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今日下午去姻缘庙求的,听闻很灵。”
深夜的秋风从窗缝钻入,本该有些凉,宁云简却觉被层层暖意包裹。
他垂眸将红绳戴在左腕,躺上床榻,攥着阿柠为他亲手做的荷包安然入梦。
第40章 他也想你
翌日崔幼柠果真来了葵水, 疼得嘴唇发白,蜷缩在锦被中躺着。
女影卫端来一碗药,扶崔幼柠起来喂给她喝了。
崔幼柠喝完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药, 待得知是用宁云简命太医院想的缓痛方子熬出来的, 不由一默。
汤药的确有些用处,崔幼柠喝后半个时辰便好了许多。
女影卫见她脸色红润了些,眉眼也舒展开来, 方松了一口气, 立时命人回宫禀告陛下此方有效,以免叫主子忧心。
既是能下地了, 崔幼柠想起昨夜醉酒的亲哥, 便带着栩儿去鹤时院探望,进门见孟怀辞开天辟地头一回穿了身墨色衣袍, 忍不住“咦”了声,诧然开口:“兄长, 你今日怎么不穿玉袍了?”
昨夜残留的酒味已散尽, 地上的一个个酒坛子也被下人收拾干净, 书房重归先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