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准愣住:“你要学医?”
他连起先的忐忑都忘了。
他知道以前姜肆经常抱着医术看,有时候也会学着开方子。他的恩师方宏曾是个隐居的大儒, 后来被他请出山当老师,方师博古通今,经史子集和医术都有涉猎, 姜肆经常会拿着医书去请教他。
只是方师很忙,姜肆也体贴,几乎很少去打扰他,平常都是自己看上半个月的书,积攒了许多不懂的东西, 趁着方师休息的时候一块儿去问。
慢慢的也学了不少皮毛。
如今姜肆说要学医, 他不算意外,也有些意外。
姜肆点头:“如今我在宫里没什么事儿做,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更何况要调理身体, 总要自己也通些医理才好。”她现在面上是宫女,但梁安猜出来了她是谁以后就再也没安排过差事, 如今只是歇着调养身体罢了。
薛准垂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样也好, 宋院正医术很不错,应也足够教导你。”
说完,他忍不住抬眼看她,问:“那你还看不看话本子?我叫人买了最新的,就放在偏殿里。”
姜肆眯着眼笑:“当然看。”看话本子是她难得的爱好之一,当然不能丢下。
薛准一直盯着她,想起之前梁安和他禀报的事情。
姜肆生辰那天他去了裕王府,中途梁安来找他说薛檀病了,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看见窗台上有一瓣新鲜的桃花,那时他暴跳如雷,以为有人侵入了他的私人领地,所以叫了梁安去查,势必要查出到底是谁敢翻进裕王府里。
后来初见姜肆,也不是没有疑心过有人特意将她送来。
可后来……
他想啊,姜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去了那里,但总归还是记得他,记得裕王府的。
如今两个人没有怨怼地坐在一块儿,还能体贴地说说话,也很好。
他笑起来:“知道你喜欢看,所以都是最新的,后面那箱子里还有往年的热门刊载。”
她还是他记忆里的小姑娘,一点未变。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安就进门禀报:“太子殿下来了。”
还没说完话,薛檀从门外冲进来,瞧着满头是汗,身后跟着一个年岁相仿的青年。
一进门,他就愣住。
因为薛准和姜肆坐得有几分近。
一个拥被坐在床上,另一个寻了小凳坐在床边。
而等他进来,薛准下意识地后仰,姜肆也站起来。她看见了薛檀脸上的汗,连忙去端了一盆水过来,拧了一条帕子给他:“擦擦吧。”
薛檀缓缓看向她,见她脸上没有异色,对自己还是纯然的关心,态度仍旧亲昵并无二般,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扬起笑:“才刚我跑马去了。”
他朝姜肆眨了眨眼。
姜肆抿嘴笑了。她之前和薛檀说起过,如果心情不好,大可以去释放自己,用跑马这样的激烈的方式,出一身汗,心里的郁气怎么也都散了。
显然薛檀听了进去。
她对着薛檀的时候笑得极温柔,落在薛准眼里,难免就生出几分酸涩。
薛檀把脸上的汗擦干净,先向着薛准请安问好,然后扭头喊身后跟着的人:“季真,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楚晴。”
他又朝向姜肆:“这是我的好友季真,定国侯世子。”做完介绍,他连忙坐到了薛准旁边,仔细询问他的身体情况,薛准随口说了几句并不大碍,眼睛却一直关注着姜肆。
姜肆看向季真。
他和薛檀同龄,只比薛檀大一岁,穿竹青深衣,头戴销金冠,手里捏把玉骨扇,一双风.流桃花眼直直地往姜肆身上放。
半晌,他合扇弓腰:“久闻楚姑娘大名。”
姜肆一挑眉,总觉得自己听出了股别样的意味。
她没猜想到,季真也借着扇影细细打量她。头一个印象,自然是美人,容貌不必说,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不像十八。
季真面上仍在笑,心里却撇撇嘴。
他是薛檀多年的好友,俩人无话不说,自然也常听他口里提起这位楚姑娘,言谈之中多有依赖之意,他初时以为薛檀只是一时兴起,后来多听了两回,才慢慢记住这个名字。
如今一见,他觉得薛檀傻。
若是喜欢,他大可以把人收了,何必养在跟前光光看着,现在可好了,人家借着他的手攀了高枝,还是自己的亲爹,换成他,能把自己怄死。
姜肆本能地觉得他不大喜欢自己,所以只问了个好,便站在边上看父子俩说话。
薛檀显然是听见薛准病了所以着急过来的,他这几日都跟着蒋太傅上课,蒋太傅严厉,他几乎请不了假。
姜肆也有阵子没看见他了。
季真从头到尾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虽有些不屑她的行为,却也打定了主意要捉住她的小辫子,好让薛檀清醒清醒——这傻子也没瞧出来,刚刚他父皇和这位楚姑娘挨得那么近,隔着窗户都能看见两个人相谈甚欢,那眼神,瞅着都拉出丝儿了!
他得盯紧了她,别让薛檀栽在她手里,反倒惹他伤心。
这紧盯的目光落在薛准眼里,就变成了黏着。
他目光暗了暗。
以前不是没人这样盯过姜肆,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吃醋,姜肆没他那般心思细,发现不了,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闷着吃,还要被好友嘲笑自己是个醋坛子。
以前他不会表现出来,如今更加不会。
姒姒今年才十八,而他四十有二,不论怎么看,他们都并不相配。
他病着,姜肆照顾他,眼中有心疼,和怜惜,却没有从前熟悉的爱意——仿佛于她而言,照顾他只是一种责任。
今天午睡的时候,离了姜肆,他躺在床上,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他心不静。他总是在想,或许姜肆也会觉得他麻烦,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人了,她愿意暂时留下,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夫妻,而他现在在生病。
没有人会在自己豆蔻年华的时候爱上一个四十二岁的老头。
因着小时候的遭遇,他从来心思比起旁人细腻,更能察言观色,敏锐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爱恨。
在他面前的姜肆很冷静,不会有小儿女的情态。
他始终在想,她愿意暂时留下,是不是只是单纯因为心疼。
起初他对姜肆说的那些话都出自真心,想放手也是真心,他觉得姜肆现在这个情况,留在宫中反而对她不好,所以他能够选择放开手。
姜肆会留下,他意外,也惊喜,但更多的是心中不安。
他怕她因为心疼,而委屈她自己。
他说那些话,本意并不是想叫她心疼自己。
姜肆忽然看见他皱眉,便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薛准下意识安抚地朝她笑了笑。
季真在旁边看得分明,当场翻了个白眼,只是他拿扇子挡着,别人都没有看清。
在场唯有薛檀没有看出他们的眼神官司。
他问过了薛准的身体,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说了想说的话:“父皇年纪大了,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如今什么事情都没有父皇的身体重要,您这样,做儿子的实在担心。”
薛准眼皮一跳。
他知道儿子这话是出于关心,但是,他听在耳朵里,怎么总觉得,格外扎心?
尤其是当着姜肆的面说他年纪大了。
他抽了抽嘴角:“嗯……你说的对。”他连檀儿都不想叫了。
姜肆也听见了,但她并没有觉得薛檀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句句都是实情,她甚至隐隐觉得欣慰,这傻孩子终于知道该如何和父亲相处了。
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呢?坦诚相待,总比两人有无数的话说不出来的好。
季真看着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相处,忽然隐约觉得怪异,但是他摸不清头脑,一头雾水,也说不出哪里怪。
等到薛檀从内殿退出来,他陪着走在旁边,忍不住地问:“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薛檀一脸茫然:“有什么不对?”
季真一哽。
他要是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早就说了,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当谜语人。
薛檀倒也没多想,他和季真是多年好友,知道他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多疑,说难听点,他有一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有图谋。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定国侯府水深,季真虽然是嫡长子,底下却有七八个庶兄弟,全都盯着他的位置,从小到大,季真就是在权谋里打滚摸爬长大的,有警惕心也很正常,有警惕心,才能活得更久。
但薛檀还是说:“子复啊,你总这样猜疑别人不好,有些人哪怕对你有些好感,也会被你吓跑的。”
季真嗤笑一声:“那有什么干系?知道我脾气差就离我远一些,那些好感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能被吓跑的能是什么真朋友?你不就没被我吓跑么?”
他摇摇扇子,很是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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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也没把季真放在心上,在她眼里,这人就和儿子带回家的朋友一样,薛檀虽然略微天真一些,也只是因为他在宫中没有敌人。
薛准把他护得很好,父子俩虽然经常争吵,却从没有落下过对他的看护,他没有后宫,自然也不会闹出先皇时候三十多个皇子争皇位的笑话,也不会有宫妃吹耳边风,让他不受宠。
他唯一欠缺的,只是来自一个母亲的教导。
这是姜肆对他的亏欠。
这份亏欠,放到二十年后,她也暂时没有办法弥补,因为她可能注定没有办法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同样教养他。
其余的道理,只能通过薛准告诉薛檀。
因此,薛檀一走,她就和薛准说清楚了。
“薛檀年纪也不小了。”
几乎她一开口,薛准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沉吟:“这些年我请了不少大儒教导他,他的学识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他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一直到十来岁才启蒙,功课跟不上,兄弟们时常讥讽他,因着他启蒙晚,他也闹出过不少的笑话,到如今还时不时有人拿从前的事情刺他一下。
所以他深知读书明理的重要性,从小,薛檀就是按照曾经太子的规格培养的。
可其他的,他忍不住看向她,低声说:“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当好一个父亲。”
他从未得到过来自父母的爱,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予。
以前姜肆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也畅想过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如何如何对他,后来姜肆怀孕,他欣喜若狂,笨拙得想要当好一个父亲。
姜肆死了,他万念俱灰,若不是还有薛檀和天底下的百姓,他兴许已经浑浑噩噩,成为了一个疯子。
可他终究还是打起精神,想要完成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