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像含着黄连,又泛着酸涩:“你们都聊到男女感情和子女了?”
姜肆:“……”
她抬头看他一眼:“你这话说的, 怎么那么叫人误会。”
被她那双眼睛轻飘飘一看,薛准便忍不住地低下了头,心中隐隐生出荒谬——他此刻在想, 自己怎么会这样卑劣。
分明姜肆只是正常的学医,听姜肆所说的,她和方清词并没有任何不对,偏偏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乎总想为他们扣上不一样的“罪名”。
以期满足自己的私心。
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亦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从前隐藏得很好, 此刻忍不住暴露了出来?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眼前的纸笔,将那张上好的宣纸弄得皱皱巴巴,头落得低低的,不敢抬起。
姜肆只看一眼就看出来他在心虚。
他从前也这样, 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会这样低下头,半晌不吭声。
他从不摆委屈的表情, 他总是能很快认识到自己的“错处”,然后低头反思自己。
有时候或许并非是他的错处, 他也是这样的,第一时间就去反思自己。
记得有一回中秋,姜肆和他约好了要出门看灯,结果宫里有事,忽然临时把他叫走了,姜肆就自己出了门逛灯会。灯会上头人挤人,姜肆贪玩,总被新鲜东西吸引注意力,于是跑得太快,身后的人跟丢了她也没发现,一直到凌晨的时候才独自回来。
回来的时候薛准已经找疯了人,就差跑去兵部调人寻她了。
她一回去,就被薛准紧紧抱在怀里。
他没怪下人,也没怪贪玩的姜肆,反倒低着头,怨怪自己不该答应了她要陪她出门,却又临时出去。
“倘若我不是着急出门,肯定能好好陪着你,宫里那些人也没什么意思,早知道我不该去的。”他眼内自责深重,“是我的错。”
千金难买早知道,也幸好她没有出事。
事实上,成婚三年,姜肆和薛准也是吵过架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婚前就彻底向对方坦白的原因,他们在大事上鲜少吵架,就算吵架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坐下来冷静地沟通,彼此目的明确,怎么也吵不起来。
但小事上不一样。
生活里繁琐的小事,回头看的时候其实会觉得细微,甚至想,怎么这样也能吵起来?只是当时两个人情绪上了头,便怎么也憋不住自己的脾气。
大多数时候都是姜肆发脾气,她做人坦荡,连生气也坦荡,边吵架,边把自己的委屈一一细说,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告诉薛准“我生气了”。
薛准也会生气,只是他很少发脾气,而是止不住地沉默,有时总会偷偷避开姜肆生气,姜肆在室内,他就到室外屋檐下站一会儿,站着站着,就把气散了,再低下头回过身来哄姜肆。
他总是最先低头的那一个。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姜肆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怎么就那么没脾气呢?总是先低头,不会有一天不耐烦吗?
后来她才知道,薛准是真的脾气好,再生气也能控制住自己,一次次地低头哄她。
再后来,姜肆就很少生气了,偶有生气,也会学着薛准的样子,先冷静,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若真是自己的错,她也会低头承认。
如今看着薛准又低头反思,回忆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捋了一下原因。
然后就意识到,或许他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他是否觉得自己对他并不信任?
“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对不起,我不该心中犹疑。”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还十分相似,彼此都是一愣。
下一秒,又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姜肆心里在想,还是眼前这个人,哪怕是二十年后,他也一点儿都没变。
薛准则在想,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独一无二的、那什么方清词也绝对无法替代的默契,这些小默契放在一起,无一不证明着他们在一起过的痕迹。
他的一颗心忽然安定下来。
姜肆终于不再看自己的面相,而是低头将自己今天学到的那一部分医术知识记录下来。
他们俩在病好之后默契地不再提起之前所说过的那些话,也不再刻意计较对方承不承认或者知不知晓,只是在日常对话之中,不再刻意隐瞒对方,拿出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默契、熟稔,确实是多年的夫妻。
——所以也不怪季真,任谁看到他们这个样子都会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偏偏他们自己察觉不到,毕竟他们曾经已经这样相处过很久,这在他们的认知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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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词教姜肆很认真,在发觉她颇有几分天赋和努力之后,认真询问了她学医的初衷,知道她是想出宫以后方便在外行走也没说什么,仍旧细细地将女科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一交代清楚。
他和薛准的好脾气不一样。
薛准的好脾气只是对着姜肆,他的好脾气是对着任何一个人,宫人、舍人、病人,每一个人在他面前都是平等的。
有时候宫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悄悄过来寻他,或是抓一副药,亦或者只是单纯看看病,他都给人看,也不收银钱。
看病的时候也不会藏私,一直带着姜肆,从脉案到开方,透露得彻彻底底。
姜肆的小本子上记录了许多的看诊病历。
这天,太医署来了宫人,说是想请个太医去恒王府上。
宋院正问是给谁看病。
恰巧方清词带着姜肆在旁边学习处理药材,就听见宫人说:“是恒王的小女儿病了,说是身上起了疹子。”
宋院正不免有些迟疑——女眷害病,还是长疹子这样的病,叫个太医去,总是不便利的。他目光落到方清词身上,重点是他旁边的姜肆身上,想了想,说:“清词啊,你走这一趟吧?”
姜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寻常女眷出疹子的地方都尴尬,大多在脖子、胸口和背心,再不然就是腿上,这些位置不好查看,虽然也能靠问和切诊出来,但到底不如她这个女人亲自看一眼来得好。
方清词显然也明白,领着姜肆就坐上了去恒王府的马车。
一边往王府去,他一边和姜肆说刚刚没说完的药材:“生白术要先浸润,再掺着麦麸皮炒至微黄后筛去麦麸皮,过后再用武火炒至焦黄……”
他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姜肆。
恒王府的马车自然宽敞,他为和姜肆避嫌,和她分坐在小桌两边,此刻抬头,便能看清她在发愣。
到口的土炒白术停在嘴边,他终于问出了这几天唯一一件私事:“你有事?”
姜肆回神:“啊?无事。”她只是在想,要去的是恒王府,她是不是有机会见到恒王妃?
方清词显然不太信她说的无事,但是他很体贴:“马上就要到了,进了门可别再走神,王府里头规矩多,免得犯了忌讳。”
姜肆自然说好。
等到了地方,她收拾了心情,跟着进了门。
一路穿花拂柳,所行之处略显陌生,却也有几分熟悉,她想,这几年许云雾果然没少折腾这园子。
正想着,她就听见熟悉的高昂声音:“薛绗我告诉你,今儿青青病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再敢出门,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你说不让我出我就不出?!有本事你来打!”
话音刚落,一个圆球就从里头滚出来,身后追着一根鸡毛掸子。
姜肆和方清词要进,许云雾和薛绗却要往外出。
两边在院里相碰,彼此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姜肆悄悄去看。
许云雾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一张瓜子脸,脸上带着熟悉的怒意,看着只是略微圆润了一些。但再圆润,也比不上薛绗。
薛绗这人打小儿就胖,喝口水都能胖上半斤,后来他母妃觉得他这样不是办法,就想着给他减重,结果那时候的薛绗已经搬出宫外住了,他母妃说什么他都嗯嗯答应,扭头我行我素,照旧吃成个圆润的小胖子。
许云雾嫁给薛绗的时候,颇为滑稽。
那一年京都流行纤腰窄肩的削瘦伶仃之美,许云雾再臭美不过,上赶着追流行,把自己饿得像个竹竿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
两人成婚,一胖一瘦,衬得对方的身材格外突出,像极了扁担和扁框。洞房的时候,许云雾饿得头晕眼花,差点一头栽倒在床上,薛绗也一点都不知趣,当着她的面就哈哈大笑。
两个人就这么成了欢喜冤家。
许云雾天天和姜肆抱怨薛绗——别的妯娌都不耐烦听她讲薛绗每天吃得多少,姜肆也就成了她唯一能够抱怨的对象。
姜肆死之前,还听许云雾说过两日要找她呢。
可惜她死得早了点,倒成了遗憾了。
薛绗当着他们这些外人的面不得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挽救着自己残存的形象,许云雾趁机追上来就是一鸡毛掸子,立马赢了薛绗一声惨叫。
恒王府伺候的人睁着眼睛,都见怪不怪了。
许云雾揍完人,把鸡毛掸子一搁,掐出王妃的气度,往方清词和姜肆脸上一看。
下一秒她就瞪大了眼,指着姜肆磕磕巴巴:“你你你!”
姜肆眨了眨眼,以为她认出来了自己,心想这速度比薛准还快啊。
结果许云雾跳起来:“好你个薛准,四十岁半截都要入土了,还在这玩什么替身是吧?!”
她抄起刚放下的鸡毛掸子就冲到姜肆面前:“我倒要看看,哪来的小妖精,敢和四娘长一张脸!”
她速度很快,但方清词更快。
他一把将姜肆护在了身后,温隽的眉皱起,语气温和,却坚定:“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姜肆顺势躲在了方清词背后。她对许云雾可太了解了,她这鸡毛掸子说不定真能抽到她头上。
果然,许云雾左蹦右跳,就是想和她面对面单挑。
奈何方清词护她护得很严实,他一边拦着,一边试图和她交流:“王妃娘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停下来好好说。”
许云雾:“我听个屁!你让开!今儿不问清楚,我就不姓许!”
姜肆“哦豁”一声。
薛绗也不急着出去了,悠哉悠哉立在边上,也跟着“哦豁”一声,就差拿把茶壶坐下嗑瓜子了:“精彩,真精彩。”
但方清词并不动摇,依旧和许云雾分庭抗礼,牢牢地将姜肆护住。
事情终结于许云雾的精疲力尽。
姜肆这才站出来:“王妃娘娘,我们是来给令爱看病的。”
淡然潇洒,仿佛完全不是曾经的姜肆,也不像是刚刚被追着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