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肆一无所觉,她仍含着笑听薛绗讲许云雾的事情。
薛绗忽然打了个激灵,一股熟悉的害怕涌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薛平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整个耳朵尖都是红的:“爹?”
薛绗拼命给他使眼色。
薛平不懂,见他使劲眨眼不说话,以为他眼睛不舒服:“爹你眼睛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
薛绗:“……”这孩子没救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薛准不会发火。
可等他再抬头看薛准的时候,却发现薛准仍旧保持着那个动作,手指没动了,只半握着拳,拿指节的边缘轻轻挨着姜肆脸颊影子模糊的边缘。
薛绗怀疑自己疯了。
他怎么能在这么个动作里,品味出了一点小心翼翼?
想象中的大发雷霆没有,他甚至看见薛准微微撇头,闭上眼不去看聊天的两个人。
薛绗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不明白。
他一贯会把想不明白的东西拿去为难许云雾,两个臭皮匠,终究能凑出一个约摸准确的答案。
薛绗问许云雾:“我看他仿佛很介意,怎么后头却又不阻止?”
许云雾瞥他一眼:“介意又怎么了?他还能大喊不许和四娘说话吗?”别说薛平只是个小辈,就算不是小辈,大庭广众下喊出来,难不成是想叫谁难堪不成?
可薛绗不认可她的说法:“以前他也不是没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过啊!”
他说的是姜肆死了以后。
朝堂上有人提起要先立皇后,那会儿谁也没想到,他们一提皇后两个字,薛准就在朝堂上落了泪——姜肆才死了半年。
他喊的不是不许和姜肆说话,他是在剖白自己的心。
许云雾眨眨眼:“呃……那就是他不想打断四娘说话吧?”
薛准心里介意,却选择了妥协。
他甚至在晚上的家宴上,问姜肆要不要去和许云雾挨着坐。
“你们很久没有聚,她进宫也不容易,若是她频繁进宫反倒惹人猜忌。”薛准把姜肆面前的碗筷摆正,然后望着她,“所以你要不要去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姜肆看着他的动作,说:“隔着人也能说话,没关系,这也没有外人。”
薛准的目光落在薛平身上,点头:“听你的。”
另一边,许云雾和薛绗说完话,正要出门入座,却看见刚刚领着姜肆逛花园的小丫头过来,她有些急,附在许云雾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许云雾的脸瞬间就绿了:“这臭小子!”
她急匆匆地赶过去,正看见薛平犹疑着,似乎想坐到姜肆身边去——在他眼里,妹妹病了不上桌,在座的也就只有姜肆和自己是同龄人,他们俩挨着坐很正常嘛。
他是没有私心的啦。
话说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薛平一动将要坐下。
然后就被许云雾拎住了耳朵,咬牙切齿:“你爹指不定想要喝上两杯,你六叔不喝酒,你去陪着!”
薛平:“可我……”不喝酒啊!
话说不完就被拎走了,一扭头,自己位置也被亲娘给占了。
他只好在薛绗身边坐下。
薛准看见了他们之间的动作,也只淡淡瞥了一眼,没说话。
王府的宴规格还是不错的,薛准不喜欢铺张浪费,许云雾让准备的是家常小菜。
姜肆目光落在桌上,忍不住眼热——一大桌子,有大半都是她喜欢的菜式。
她没想到许云雾隔了二十年,还能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甚至许云雾还说:“我特意去姨妈那里请的厨子,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手艺变了没有,快尝尝。”姜肆的娘和许云雾的娘勉强算是有点亲戚关系,许云雾和姜肆熟了以后便顺嘴叫一句姨妈。
姜肆目光落在桌上,面目琳琅,都是她爱吃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夹哪一道。
薛准看出了她的犹豫,替她夹了一道茄子。
许云雾忍不住笑。
曾经他们三个一块儿吃的头一顿饭,是在裕王府里。
那会儿许云雾刚和姜肆和好,别别扭扭的不肯下台,是姜肆主动递的台阶,邀请她去裕王府做客。
薛绗没有随行。
许云雾总怕姜肆要“吃”了自己,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虚张声势地去了,去了以后才发现裕王府很穷。
偏偏姜肆和薛准并不掩藏自己的穷,没有因为怕许云雾看不起就刻意打肿脸充胖子,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点儿也不窘迫。
姜肆准备的都是家常菜,第一筷子夹的就是茄子。
时隔二十年,他们三个都记得。
许云雾眼睛湿漉漉的,却在笑:“茄子好!我就喜欢茄子。”
她也跟着夹了一块儿细细地品。
薛绗正给自己杯子里倒酒,见她吃茄子,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你不是……”不吃茄子吗!
他和许云雾成亲那么多年了,真就没见她吃过茄子。
可许云雾只是瞪了他一眼。
她不是不爱吃茄子。
只是有时候难免触景生情,一见到茄子,忍不住地就想起姜肆还在的时候。
怕自己再想,就假装不爱吃茄子了,也假装自己什么都忘记了。
她不像薛准那样笨,明知道自己看着难过还要往上冲——何必呢!日子要往前走的呀!
她骗自己。
想到这里,她终于抬起头,语重心长地对着薛平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薛平迷茫地回头。
许云雾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过于打击儿子的自信心,但是这事儿不能不说啊,她前不久刚问了姜肆是否确认要和薛准重新开始。
姜肆说是。
——儿砸,你这辈子都没机会的,索性趁你的那点好感才刚刚萌芽,她顺手把芽掐了,那多好啊!
她麻木着脸:“我刚刚已经认了楚姑娘做义妹,往后你见到她,记得要喊一声干娘。”
啪嗒。
薛平的筷子落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娘你说啥?!干娘?”
他看一眼姜肆,十八岁的少女。
再看一眼自己,二十一岁的青年。
他要叫姜肆干娘?
他娘是不是疯了!
薛绗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傻孩子,你你娘这可是为了你好啊。
姜肆却笑眯眯的:“你娘说得对,初次见面,干娘给你准备了礼物。”这是她还在宫里就准备好的,上回来给薛青青看病,她没带东西,这次再来可不能空着手,想着许云雾还有儿子,也准备了一份。
如今送出去正好。
她正要去取,还没起身,手却被握住。
她微微低头。
薛准的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指尖,掌心还残留着余温,以及一点儿因为紧张而酝酿出的手心汗的潮意。
她本来不知道薛准为什么牵住她,可下一秒,掌心就被塞了一枚玉佩。
姜肆翻过来看了一眼。
玉佩是薛准常系在腰上的那个,比起姜肆自己准备的东西显然贵重很多。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薛准要给她这个。
但她片刻又觉得,或许薛准自有用意,于是她接过来,把玉佩递给了薛平。
薛平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许云雾干脆替他拿了,然后放进他手里,特意强调:“干娘给的,赶紧拿着!”
薛平猝不及防,只能被迫把玉佩塞进怀里。
硬质的玉佩微微抵着胸口,不是很疼,但总让人忽视不了。
他不明白,怎么就成了干娘。
少年还不懂爱恨,以为自己只是接受不了一个同龄人忽然成为自己的长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点春心萌动还没来得及生长,就被掐断了嫩芽。
而姜肆,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
薛准把玉佩给了她,她拿右手递给了薛平。
左手却仍放在桌下,任由薛准握着。
一个没放,另一个没挣脱,掌心都出了汗,濡湿在一起。
过了很久,薛准微微动了动手指,想要放开她。
姜肆脸上还带着笑,一边扭头和许云雾说话,一边反手一扣,把薛准的手牢牢地抓在了掌心。
她借着大家低头的功夫,悄悄靠近了薛准。
院中灯火通明,薛准听见了她的声音。
“这一次,我不会先走了。”